四月份的天气, 是格外温柔的。

温度不低不高,窗外的天空蓝得像是用画笔描绘过,细碎的阳光从树荫缝里透过, 斜斜地洒在水泥地上。

但与之相反的,是许若锦突如其来的这通电话。

俞安的脑子甚至短路了一下, 一时间没听明白她说的“快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她抠着木头桌边扎人的碎屑, “你说具体点。”

许若锦语无伦次,还在哭, 断断续续的说不清楚,只是让俞安快回来清州, 她不想让她妈妈留遗憾。

沉默许久,俞安终于回过神。

她隐约从许若锦口中听到了“肺癌”两个字,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为何来得这么突然。

显然在许若锦这边, 她也没得到有用的答案。

俞安颤抖着指尖挂断电话,又拨回裴尹的。

一接通,她使劲压抑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对他说:“裴尹,你能不能陪我回趟清州?”

裴尹自然地应下:“好啊。”

俞安又说:“现在,可以吗?”

……

首都机场。

裴尹带着俞安目的明确地找到候机点。

旁边有热水,他用机场提供的纸杯取了半杯,递到俞安嘴边。

俞安下意识喝了一口, 却猛的被烫到,直接吐了裴尹一手。

“抱歉。”

她急急忙忙去包里翻纸巾,将男人的手擦干净, 抬眸看见他眼神里没有嫌弃, 只有无奈和担忧。

他将纸巾揉成一团丢掉, 捧起她的脸:“烫到没有?”

俞安的舌头后知后觉地发麻, 她舔了舔唇。

裴尹轻叹了一口气:“俞安,先别想那么多,说不定妹妹只是夸张了讲,我们回清州就知道了。”

俞安牵住他的手,“只是有些乱。”

许若锦那话讲的,仿佛下一刻小姨就要去了一样。

俞安知道小姨身体向来不好,折腾了大半辈子,原本还挺结实的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逐渐变得消瘦了。

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矛盾体。

即便心里怨恨,可小姨毕竟是曾经真切疼爱过自己的长辈,比父母还亲密的存在,听到这种消息俞安不可能冷血得一点反应都没有。

飞机的轰鸣声惹得俞安心烦意乱,她强压住心中的不安感,看着窗外的白云,从北方飞往南方。

机场在清州的隔壁市,下飞机后两人又打了一辆车,才回到清州那个小县城。

俞安无心多逛,直接奔往县医院。

在医院人员的指引下,她找到许若锦在手机上和她说的那间病房。

在门口站了一会,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往里面望,许若锦眼睛红红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而许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清州的,也同样坐在床边,将**的小姨挡去大半。

俞安象征性敲了敲门,随后自己推门而入。

许寒在看见她进来的时候眼睛亮了亮,等到裴尹跟在俞安身后露面,他又僵硬地憋回去。

裴尹睨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冷,却没讲话。

俞安往前走了两步,才看清**的小姨。

自上次北京一别之后,俞安这是第一次见她。令人震惊的是,才短短几个月,**的人更显消瘦,面部带着呼吸机,精神气几乎没有了。

没等俞安开口问,门口的护士进来说了一句:“周卉家属在吗?医生谈话!”

周卉,小姨的名字。

这种事许若锦处理不来,俞安又不太方便,只好许寒去了。

许寒离开之后,俞安才问许若锦:“什么时候的事?”

此刻的许若锦也没有了曾经那副嚣张的模样,红着眼哑着声音,一五一十地说给俞安听。

三月份的某一天,许若锦放学从学校回家。

彼时的周卉正在厨房忙活,不知道是不是被油烟呛到的原因,她忽然捂着嘴一直咳嗽。

一开始许若锦没当回事,可周卉咳了好久也不停,她便走到厨房看了一眼,发现被她用来捂嘴的纸巾上全染了血。

许若锦当场就慌了,在她的认知里,一般的咳嗽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咳出血。但周卉很淡定,只和她说了一句“没事”,就继续炒菜了。

六神无主的她后来打了许寒的电话。

许寒从北京赶回来,执意要送周卉去医院看看。

许若锦只记得周卉当时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们好久,眼泛泪光地说:“我自己知道,我得了癌症。”

“……”

俞安看了一眼**微闭着眼的小姨,有些难过。

裴尹安抚性地揽了揽她的肩膀,她回头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

许若锦继续说:“后来我哥还是坚持把我妈送到医院,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可情况却越来越不好。”

“就觉得她之前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住院之后那根紧绷的弦反而断掉了。”

“医生有说为什么会得肺癌吗?”俞安问。

许若锦吸了吸鼻子,“我也没听太懂,医生只和我说了可能与二手烟和工厂废气有关。”

俞安皱眉:“怎么说?”

“我妈和我爸还没离婚之前,家里经常有人来打牌,一个个烟瘾大得很,烟雾缭绕的,害我妈吸了不少二手烟。”

吸烟或者吸二手烟,确实是肺癌的潜在诱发因素。

“他们离婚之后,我妈为了维持生计,又去工厂打工了一段时间,”许若锦说,“她总不让我去找她,因为那工厂环境不好,废气很多。估计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肺癌的病因有很多,很难找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况且它是慢性病,在那样的环境待的久了,很难不产生支气管感染。

而如今这种疾病的年龄段又在逐渐下降,小姨会得这样的病,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周卉当时那样对他们俩说,显然之前自己已经去检查过了,只是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才瞒了下来。

这一瞒估计瞒了很久,俞安猜测,或许已经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正想着,许寒面色凝重地回来了。

许若锦上去拉他的手,“哥,医生怎么说!”

许寒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三个人都盯着他,良久,他才说:“医生说,癌细胞几乎已经扩展到整个肺部了,治好的希望不大,在医院也只能用呼吸机维持着。医生让我们问问病人的意愿,如果她不想待在医院了……就带她回家。”

准备处理后事吧。

这句话太过于残忍,许寒没忍心讲出来。

许若锦的腿立马就软了,直直地倒下,是许寒将人捞了回来。

带她回家。

在医院里,这是听起来多么无助的一句话啊。

俞安下意识去看**的小姨,她的手蜷了蜷,似乎想要抬起来。

她反应迅速地走上前,唤她:“小姨。”

周卉艰难地动着嘴唇,俞安附耳过去,只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俞安勉强地辨认出几个字。

她说:“小安,我想回秋林巷。”

-

秋林巷在清州的南端,与俞安家之前所在的那个小区,只隔了一条街。

只不过前两年小区拆迁了之后,那块就建了新的商圈。如今这周围人来人往的,倒是添了不少热闹的氛围。

一行人回到秋林巷。

许寒和许若锦小心翼翼地将周卉抱到她的房间里,动作很轻地替她弄好氧气管。

俞安没有进去,她站在巷子中央,明明是春天,植物却一点也不欣欣向荣,反而带点萧瑟的破败感。

她环视一周,巷子还是记忆中的巷子,除了因为年岁久远而添了点岁月的痕迹外,一切都是印象中的样子。

“裴老板,”俞安盯着门边角落那块石头,“我小时候就喜欢坐在那块石头上看书。”

裴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声回应:“这么好学呢。”

俞安点点头,又说:“你看门口,还有我以前量身高的刻度线。”

裴尹凑近点看,还真有。

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痕迹已经很浅了,只剩下一两道还能用肉眼看清。

许久,俞安又看回那扇门。

“要进去吗?”裴尹问。

俞安喃喃:“我不知道。”

许寒转达的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说好听点是尊重小姨的意愿省点钱回家躺着,说难听点,就是回家等死。

俞安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时刻居然比当初面临父母先后离世还来得迷茫。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深呼吸了几口,俞安答应了裴尹的提议。

她和许若锦发了信息,让她要是小姨有情况了再和自己联系。

可转念一想,现在没有情况,似乎才是最好的情况。

满打满算,俞安有近六年没回过清州了。

如今的清州变化很大,道路翻新,路灯也全部都换掉了。街边不再允许摆摊,少了一丝烟火气。

清州一中就在这附近,可俞安没打算靠近,拉着裴尹往另一个方向走,步履不停。

“俞小姐,来你家了,你是不是要请吃饭?”

“裴老板想吃什么?”

“什么好吃吃什么。”

“……”

正好路过俞安小时候常吃的一家扁食店,俞安:“请你吃扁食怎么样?”

裴尹自然是好。

俞安带着他走进去,这家店从前的老板已经退休了,现在管理店铺的,是老板的儿子。

店里没什么人,俞安点了两份招牌,很快就做好了。

裴尹用勺子搅了搅,略一挑眉:“这不就是北京的馄饨?”

“不太一样吧。”俞安说。

但其实做法差不了多少,只是叫法在南北有差异而已。

吃了一半,俞安就没胃口了。

脑中有心事,裴尹自然也不逼她,秉持着不浪费的道理,帮她把剩下的吃掉。

吃完扁食再出来,天已经暗下。

路灯高高亮起,和圆月融为一体,扫下一阵阵若隐若现的光晕。

俞安没再多逛,回到了秋林巷。

许寒和许若锦也不敢去休息,固执地守在床边。

裴尹走进去,到客厅拿了两把椅子,就这么和俞安坐在门口,望着巷子地面昏暗的灯。

一旁的大树忽而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下来,在空中打旋,随后极为缓慢地滚到俞安的脚边。

是它残存生命中,最后的凋零。

作者有话说:

“勤劳”某月:我的小读者们都跑哪里去啦!

(大家还是尽量少抽烟少吸二手烟,不然对肺部伤害真的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