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 俞安直奔公安局。

她甚至连行李都没想好怎么安置,便急匆匆地拦了一辆出租车。

今晚的天气很冷,窗外的霓虹不停闪烁而过, 车流不知疲倦地驶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但俞安没有心情欣赏这些。

到的时候她看见许若锦独自一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身边有一个女警察。

想来是还没找到人。

俞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许若锦了。

离开清州那年, 许若锦才十二三岁, 小姑娘经不起闲言碎语,什么重话都和她讲过。

有一回放学回家, 看见俞安正在自己家里吃饭,也不知道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刺激, 许若锦指着她说:“俞安你离我们家远一点!”

俞安记得那时候小姨还批评了她,可是有什么用呢, 最后小姨自己不也离开她了?

回过神来, 惊觉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俞安推着行李走进去,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吸引了远处的两人。

许若锦抬眼望过来,她那双眸子和俞安一样,都随了妈妈,因次格外相似。

她吸了一把鼻涕,但并不讲话。

反倒是女民警站起身:“您好,您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是她……姐姐, ”俞安捏了捏行李箱手柄,“听说她和她妈妈走散了,现在怎么样了?”

“是报警人家属啊。”

俞安点点头。

“这小姑娘下午才报的警, 我们派了人出去找, 现在暂时还没找到……”

“没找到?”俞安皱眉, “沿路那么多监控, 找不到一个人吗?”

“元旦假期人流量大,查监控需要一定时间,”女民警好声应着,“再等一会,估计快了。”

说服自己应该信任民警,俞安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许若锦都懂得报警,小姨若是走丢的,又怎么不求助警察?

俞安走到许若锦身旁坐下:“谁让你来北京的?”

“我想来就来,关你什么事。”

俞安仍旧淡声道:“学校放假了?”

“没,我让我妈请假的。”

“她肯?”

听到这,许若锦狠狠瞪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我妈就是想来看看你呗,嘴上说得好听是陪我来,路上一门心思都担心你在北京过得好不好!”

“……”

俞安眼睫颤了颤。

“你怎么提着行李过来?”许若锦瞥到不远处的行李箱,“出去玩?怪不得给你打完电话你过了这么久才过来,你生活得倒是挺滋润的,枉费我妈每天都在惦记你!”

俞安不想跟她吵。

许若锦就是一被家里宠大的,小性子耍得厉害,巴不得全世界都得听她的。

刚好,女民警接了个电话,附和几句后,转身和她们说:“人找到了。”

许若锦激动得站了起来:“在哪里!”

“警车在回来的路上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俞安听见那标志性的警笛声,大门处一闪一闪的,投在玻璃门上,折射出红蓝色的光。

许若锦急急忙忙地往门口跑,俞安却是在原地没有动。最后一次谈话并不愉快,她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可以说曾是她最亲近的长辈。

良久。

她看见大门处,许若锦挽着小姨走进来,四目相对间,竟久久无言。

小姨看着老了许多。

五十岁的人,已经有了一半的白发,她唇色苍白,不知是不是受了寒,竟在不断咳嗽。

眼角的细纹也添了好几道,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俞安握了握拳头,使劲将情绪憋回去。

她摘下自己的围巾,几步上前,将围巾套在小姨的脖子上。

小姨就这么抬头望着她,眼神复杂,却又忍不住叫她一声:“小安啊。”

俞安顿住,不等她讲话,小姨又说:“怎么瘦了,是不是北京的饭菜吃不惯?”

“吃得惯。”

见此场景,许若锦极为不屑:“妈,我看她在北京滋润得很,这不还刚旅游回来呢!”

小姨笑了笑,重复着说:“过得好就好,好就好。”

女民警带着小姨到一旁坐下,给她倒了水。

俞安实在没忍住,将送人回来的民警叫到一边,“方便问一下,人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广场,”民警说,“她坐得远远的,一直盯着国旗那根杆,我们叫了好几声她才应。”

“……”

俞安忽然想起清州的从前,那会她的家庭还没有支离破碎,也没有流言蜚语。

尽管父母不太管她,但她仍旧是幸福的。

某一年元旦,还在上小学的她去小姨家玩,电视里正在播放升国旗的新闻。

那时候“北京”两个字对她来说,是极其遥远的,也是令人向往的。

她指了指电视里的□□,对正在一旁给她削苹果的小姨说:“小姨,等我以后考上北京,我就带你去□□看升国旗!”

小姨的回答是什么呢?

她摸了摸俞安的脑袋:“我们小安真懂事,那小姨就等着你长大,带我一起去看升国旗。”

所以现在,长大后的俞安没有兑现承诺,她便独自赴约了吗?

俞安朝民警点了点脑袋:“麻烦您了。”

“应该的。”

俞安坐回小姨身边,替她理了理围巾:“什么时候回清州?”

一旁的许若锦先插嘴:“我们才刚来就赶我们回去!”

“许若锦,”俞安再也忍不住,“你能不能懂点事?”

“我——”

“好了,”小姨出声制止,“我们明天就回去。”

“手机给我,”俞安朝许若锦伸出手,“我给你们订机票。”

许若锦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将手机递给她。

俞安帮两人定了机票,又给许若锦的微信转了点钱,才将手机还给她。

“高三了,回去就好好读书。”

“你凭什么管我啊!”

“阿锦,”小姨拍了拍她的手,“听你姐的。”

眼看许若锦的脾气又要被点炸,一旁眼色极好的女民警及时用填资料的借口支开她,剩下俞安和小姨两人并排而坐。

俞安:“你是自己跑走的?”

小姨不语。

“北京多大,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出事了怎么办?”

小姨仍旧只是沉默着,半晌,她才开口:“小安,真不想回清州?”

“……”

“我去年和你小姨夫离了婚,这会家里不听他的了,你要是想回来随时回来。”

“离婚?”

俞安诧异,向来只听丈夫话、连被家暴都不敢反抗的小姨,何时这么硬气,狠心离婚了?

“嗯,他这几年脾气越来越爆,打我也就算了,有一回喝醉酒,竟把阿锦打得满胳膊血。”小姨说着,声音有些发抖,“离婚后不久,他就死了。也是,他那副身子骨,活着也是遭罪罢了。”

满打满算,小姨今年50岁了。二十岁出头结婚的时候身子不太好,一直没能怀孕,直到三十几岁才生下了许若锦这个亲生女儿,从小惯着,要什么都给。

俞安怎么也没有想到,人即将步入老年,风雨飘摇过了大半辈子,还有心力处理离婚这档事。

可能,还是为了许若锦吧。

想到这,俞安心中不免怅然。

她在纠结为什么当初小姨就不能为了她反抗呢?可又想,她到底不是小姨的亲生女儿,小姨无条件的爱不是理所应当的,她贪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俞安放下水杯,迈步走到大门口接电话。

裴尹似乎在外头,背景还能听到风声:“回北京了?”

“你怎么知道?”

“打了你几个电话没接,我问了阿文。”

俞安这才想到白天嘴上想着要同他说,后来竟然给忘了。

“现在在哪?”

“公安局。”

裴尹没有太大的意外,估计是从阿文口中得知了缘由,他说:“我现在去接你?”

俞安回头看了一眼,朝他报了个路口:“你一会在这等我,我先安顿一下小姨她们。”

“好。”

走回大厅,俞安重新倒了一杯水。

像是想通了什么般,她郑重其事的:“小姨,我现在的生活真的挺好的,你离婚了,说实话,我为你高兴。”

“……”

“但我挺讨厌清州的,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我都会在北京,”俞安攥了攥衣摆,“过去的事就不纠结了,我们都向前看,行吗?”

小姨张了张嘴:“你是不是,还不能原谅小姨?”

原不原谅?

在俞安这来说,是无解的。

她承认自己依旧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也不想再像从前一样,只会耿耿于怀了。

就像她在西阑说过的,她过不去,但她可以躲,可以不去想。反正这么些年身边没有亲人的日子也过来了,原不原谅于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走吧,”俞安不回答她的话,“给你们找个酒店。”

俞安特意找了一家离机场近一点的酒店,方便她们明天回去。

下车后,她交代了几句:“明天我就不过来了,九点你们就在酒店门口等,司机车牌号我一会发到许若锦微信。”

“这次别再乱跑,乖乖回去。”

这句,特意讲给两人听的。

“知道了。”许若锦拖腔拉调,一脸不情愿,“对了,我得跟我哥说一声!”

俞安霎时间掀了掀眼皮,盯着许若锦的手机看了好一会,才猛然回神。

“进去吧,我先走了。”

小姨似乎还有什么话讲,她看着俞安拖行李箱的背影,半天也说不出口。

直到许若锦拨通电话喊了一声“哥”,她才碰巧同时开口:“小安,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

俞安脚步一顿,终究没回头。

-

俞安拖着行李箱走了好长一条街,累得她手和脚都有些酸。她忽然有点后悔让裴尹在最远的那个路口等了。

奔波操劳了一天,她身心俱疲,在这寒冷冬天的夜似乎能立马倒下。

她仰头看了看天,没有星星,重新垂下脑袋时,脚步一停。

裴尹站在不远处,仍旧是初见时的那一件黑色风衣,他笑意盈盈的,见她望过来,开始朝她走。

俞安慢慢松开行李箱,她贪婪地想找到一个可以抚平她满身疲惫的支点。

直到——

裴尹朝她张开双手,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扑进他的怀里,被他滚烫的身躯紧紧包裹着。

“裴尹,”她从头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展示她的脆弱,“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