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是一座南方小城, 听大人们讲,最近一次下雪,在三十年前。

如今全球气候变暖, 即便是冬天,清州也顶多只会下霜, 从未再下过雪。

如果北京有什么最值得俞安留恋的, 她会说,是雪。来到这的第一个冬天, 她看了她人生中第一场雪。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她从兼职的奶茶店出来, 走到路边的站牌等公交。

抬头看向路灯时,发觉暖黄的光下, 开始飘洒雪白的微粒。

她从来没有见过雪, 以至于在那一刻,很久都没再起过涟漪的内心,变得有些雀跃。

她不等公交了,沿着马路,茕茕孑立,走了整整五条街。

-

小雪落在肩头,眉眼。

俞安望着无尽的黑夜,画面不真实得仿佛在做梦。

他们如同误入天堂的死亡人, 蜷缩在一方的车顶,目光所及是最后一场胜景。

俞安呢喃着:“雪山。”

可这漫无边际的黑夜,连方向都找不到, 又何来雪山。

裴尹的烟瘾犯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点了几下却没点着。

他轻啧了一声, 重新收回口袋里。

“冷吗?”

俞安摇摇头:“还好。”

“要不要回车里?”

“不想。”

俞安学着他把手撑到身后,“交换故事。”

“什么?”

“礼尚往来,你也要讲一个你的故事。”

很公平。

裴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行。想听什么?”

俞安想了几秒:“也讲讲你的十五岁。”

讲讲那个叛逆反骨,会同人打架的十五岁的裴尹。

“成。”裴尹爽快答应。

雪依旧是小雪。

“我妹是在6岁那年,才被我爸妈发现有自闭症的。”裴尹缓缓开口,“他们工作忙,我妹小时候都是爷爷奶奶带,爷爷奶奶不懂,以为妹妹只是不太爱讲话。”

“这件事来的猝不及防,家里人都乱了阵脚。那年我刚好初三,也快上高中了。”

俞安在心里小算了一下,裴尹和他妹妹似乎相差八岁。

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俞安,裴尹继续说:“我爸妈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我,索性把我送到外婆外公那,在海城。”

“海城?”俞安秀眉微拧,“那不就在清州隔壁吗?”

她记得那时候小姨一家,搬去的就是海城。

“是清州隔壁。”

俞安“哦”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就是不理解他们,以为把爱全给妹妹了,又碰上叛逆期,自己偷偷学着抽烟喝酒,情绪不太好的时候和同学闹矛盾,也会打架。”

“那你成绩一定很差。”俞安毫不留情。

清州那个省份的考试难度大,试题刁钻,她想到自己当初拼死拼活地为了离开清州而读书,没有下十成的专注度,是很难考出去的。

裴尹笑了一下,“这倒没有。”

“嗯?”

“脑子好吧,干了那么多混账事,成绩还是遥遥领先。”

“……”好欠打。

“上高三的时候,我爸要从北京来看我。我挺烦的,不想见到他,就让他别来。”

说到这,裴尹停顿了一下,手慢慢握成拳,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语气艰难,声音沙哑:“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无厘头的一句,把俞安弄懵了。

她刚想问,裴尹又说:“我爸还是来了,在从海城机场到外公外婆家那段路,他……出了车祸。”

“什——”

“当场死亡。”

“……”

雪落满肩头,俞安抬手扫了扫。

她第一次看见裴尹流露出这种类似于……懊悔的情绪。

“你知道客栈为什么叫玫瑰客栈吗?”

“你不是说你妈妈喜欢……”

“嗯,她喜欢玫瑰。”愣了下,又说,“也可能只是,喜欢我爸为她种的玫瑰。”

裴嵩和尹欣是在西阑相遇的,裴嵩对尹欣一见钟情,不久便开始展开强烈的追求。

尹欣一开始并不喜欢裴嵩,当年的裴嵩就是个毛头小子,做事冲动,完全不在尹欣的择偶标准内。

被他追的烦了,她便故意为难他,说:“如果你能在西阑为我种一片玫瑰花田,我就和你交往。”

谁都知道西阑的气候和土壤,最不适合种的,便是玫瑰。

但裴嵩不气馁,失败了再来,反复无数次,最后一株一株地悉心栽培,竟真让他种了一整片。

在遍地鲜红的花田里,尹欣答应了裴嵩的追求。

“高考考回北京以后,我甚至不敢面对我妈,她会怎么想?这个不乖的混账儿子,害死了她唯一的爱人。”

“……”

“我妈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抱着我哭。她说我怎么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裴尹揉了揉发酸的腿,换了个姿势坐着,“每句话都在关心我,没有责怪。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把爱全部分给了妹妹,只是他们有他们生活中的无奈。”

“所以你就长大了?”

裴尹瞥了她一眼,“长大哪里是一瞬间的。”

从那以后,裴尹开始学着照顾妹妹,照顾妈妈。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他要撑起这片天。

“你那天说,凤凰涅槃浴火会疼,可是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他说得轻松,但俞安知道,哪有这么容易。

“我宁愿当只小青鸟。”

裴尹嗤笑一声,呛了她一句:“胆小鬼啊俞安。”

“……”

“所以,谁的故事更精彩?”

“我怎么知道。”

况且这两个故事明显不是什么好故事,也不知道裴尹哪里来的心情评价。

“怎么说我这也算独一份,还没对别人讲过,应该要高点?”

肩膀若有似无地蹭在一起,俞安淡声道:“我也没同别人讲过。”

“……那咱还挺有默契。”

雪下得有些大了,车顶逐渐堆积了均匀的一层。

两人的肩上头上,都落满了雪。

“下去了,不然要着凉。”裴尹说完,自己踩着车门跳下去。

俞安进退两难,看着无处落脚的车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下来,我接住你。”

俞安深吸一口气,右手扶住车门的顶端,轻轻一跃,本想借着裴尹的力踩到地上,哪知跳下以后,扑了裴尹满怀。

是一个实打实的拥抱,俞安环抱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手臂,揽着自己的腰。

发丝抚到面上,痒痒的,裴尹垂下眼眸:“想抱多久?”

声音在耳边想起,呼吸拂过,清晰到仿佛贴着唇低语。

俞安放开他,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答非所问:“衣服湿了,有纸巾吗?”

“去车上。”

进入车内,暖意扑面而来。

俞安将沾满雪水的羽绒服脱掉,抽了几张纸巾擦头发。

夜逐渐变深,气温也在不断下降。

擦完头发,俞安重新从行李箱翻出一件干净的外套裹上,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

裴尹的身体素质倒是好得多,淋了雪,除了手脚有些冰凉以外,并没有其他不适感。

他看了一眼鼻尖通红的俞安,不禁有些担忧她会因此感冒。

跨到驾驶座,裴尹将车子启动,开了一会暖气,直到俞安的身子暖起来。

他稍微放下心,问她:“饿不饿,后面还有速食。”

俞安恹恹地摇头:“没什么胃口。”

后半夜,雪下得越来越大,俞安蜷缩在后座,不断发抖。许是她翻身的动静过于大,直接把副驾驶的裴尹吵醒。

他转头看见俞安眼睛闭着,小脸上毫无血色,没忍住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滚烫。

“俞安。”裴尹拍了拍她想把人叫醒,“你发烧了。”

俞安迷迷糊糊醒来,难受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咽了咽口水,喉咙刺痛得像被用刀子割过一般。

裴尹再次回到后座。

他把俞安扶起来,扯过后窗台的毯子盖到她身上,又取了中控台的矿泉水,递到她嘴边。

“张口。”

俞安顺从地张开嘴,裴尹小心翼翼地,将水一口一口地往里渡。

接着拍了拍她的背:“好点没?”

俞安摇摇头,猛咳了几声,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她拉紧身上的毯子,艰难得吐出两个字:“好冷。”

裴尹双眉轻蹙,即便俞安全身包裹着厚重的衣物,她的手仍在颤抖,裴尹不禁扯过来,将她的双手拢在自己宽厚的大掌里。

俞安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心是滚烫的,似乎连带着她都变暖了不少。

“裴尹,”她笑了一下,也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你的手好好看。”

“还没烧糊涂呢?”

俞安没再讲话了,老老实实地蹭着他手心里的温度。

夜里反反复复的,俞安睡得并不好。

天亮时,她醒过来,看见一旁的裴尹还闭着眼,视线往下,两人的手依旧握在一起。

眉心微动,俞安盯着手发呆,内心被撕扯开,似乎有一处变得柔软。

她转头望向窗外,经过一整夜,大雪已经洋洋洒洒地覆盖了整个地面,车窗也是朦胧的。

俞安抽出一只手,把窗户降下了些,雪花洒进来,飘到她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感到舒服许多,她更加肆无忌惮,摸了一把雪水,而后将手心贴到脸上,寒得她直发抖。

这一抖把裴尹惊醒,他一睁眼便看见俞安不怕死的在玩雪,咬咬牙,简直想敲她脑袋。

裴尹俯身过去把车窗关上。

俞安下意识回头,近在咫尺的脸把她吓了一跳。她往后仰,身后已是座位最边缘,退无可退。

她推了推,“你……离我远点,要传染了。”

“知道感冒了还敢开窗?”

太近了。

俞安不自在的扭头。

裴尹依旧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此刻的他并没有那些旖旎的小心思,只是恨铁不成钢,又有些生气。

直到看见俞安耳根变红,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

低笑一声,裴尹抬手,碰了碰俞安的额头,语气悠悠的:“怎么……更烫了?”

作者有话说:

裴老板照顾人真的很有经验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