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有拉到韧带, ”医生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包药膏,“先贴这个,过两天再用冰袋。”

“还能开车吗?”裴尹问。

“最好不要, 不然你自己遭罪。”

拿完东西,俞安抢先付了钱, 裴尹只是看了她一眼, 并没有阻拦。

木门突然被推开,林静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听人说你们骑马摔了啊?”

俞安给了个眼神, 示意她看裴尹的手。

不过这会贴上膏药了,也看不出什么, 林静以为没什么大事, 大大咧咧地在旁边坐下。

“诶,你们晚上住哪?”

这个草场算不上景点,属私人的马场,顶多是为了过路人能落个脚消遣的地方罢了,方圆几里除了村民住宅,是没有客栈的。

但眼下裴尹这情况开不了车,俞安一时也不知道如何。

“要不我来开车?”她问了一句。

裴尹没有同意。

下面这段路崎岖又窄,陡坡多, 除了像他这种常走西阑环线有经验的,一般人是没办法顺利通过的。

好多自驾而来的人走到这段路时,也常常需要经验丰富的司机帮忙。

他说:“到村里借住两个个晚上。”

“住别人家里?”……能这样吗?

“收钱的。”

虽然没有客栈, 但过路人总有突**况的时候, 所以大部分村民家都会专门收拾出一间房, 接待暂时落脚的旅行者。

“啊?你们不走啦?”林静听得一愣。

两人都没理她, 自顾自往外面走。

赛马已经结束,马场上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残局。

俞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那为什么不建客栈?”

“过两年你再来看看。”裴尹说。

夜阑,西阑上空繁星点点,倘出一条银河。

村民房间的环境不比客栈,俞安无所适从,了无睡意。

在第三次入睡失败的时候,她掀开被子,走出门透气。

林静正蹲在门口仅剩的一盏小灯下,捣鼓自己的手机。见俞安出来,她将停留在微博界面的手机伸到她面前:“回头记得关注我啊。”

俞安没有讲话,走到林静身边,和她并排蹲着。

林静还在编辑微博,话却不停:“后天到下一站我就走,这两天多谢你们啦,我这人吧是挺烦的,话多还咋呼,难为你们没赶我走。”

“你前几站怎么过来的?”

“报了个旅行小团,被骗了,收了我的钱之后就把我丢在荒郊野岭。”

一滞,俞安问:“你不是和你……男朋友?”

“什么傻逼男朋友。他看我被丢在路上,可能是我长得好看吧,他说让我当他女朋友他就载我,没想到才几天就被我烦的不行。”林静一脸嫌弃,“真没耐心。”

“……”

林静摁灭手机,往俞安身边蹭了一步,“唉,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这吗?”

“不知道。”

林静撇撇嘴,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脑子里,有脏东西。”

俞安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脑袋,林静是中长发,发绳不足以让她将所有的头发扎起,只绑了一个半马尾头。

“不脏。”俞安说。

林静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都说在脑子里了,怎么看得到!是瘤啊,脑子里长了个瘤。”

俞安止住所有动作,她又看了一眼林静的脑袋,目光微动:“那你还敢来高原?”

“又还不太严重,而且听说一半概率能治的。但我暂时不想治,浪费时间浪费钱,还不如在死之前环游世界呢!”

“你爸妈不管你?”

“我没爸妈。”

“……”

“怎么,你也是吗?”林静心直口快,但说完她才发现这个事似乎不太适合拿来开玩笑。

她刚想找补,哪知俞安点了点头:“嗯,我也是。”

“……哎呀总之,我一个人拼死拼活长到这么大,现在面临生死总有选择的权利吧?”林静摊了摊手,“我以前活得跟个怨妇似的,遇到过不去的事就骂我那早死的爸妈。”

“在出来旅行之前,我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烂,烂到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留在这。没想到其实,还不赖。所以差劲的只是人吧,根本不是这个世界。”

“你活得还挺通透。”俞安说。

明明才十八岁,就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面对疾病和死亡也不害怕,随心所欲的,只要自己快乐。

“脑子里装了脏东西就装不下其他事了,反正又活不了多久,想怎样就怎样呗!”

林静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扔向前方,撞击地板,发出“嗒嗒”声。

“与其每天充满怨气地活着,不如索性不管那些,去做能让自己高兴的事。”

林静将手环成喇叭状,朝着前方黑漆漆的夜大声喊:“及——时——行——乐——啊!”

……

在村民家借住了两天,裴尹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象征性地转了转手腕,只剩轻微的酸感,不妨碍开车。

那段极为崎岖难行驶的道路,人们给它取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叫“康庄大道”。

为了与它陡峭而危险的特性相左,似乎叫这样的名字更让人有安全感。

一整路,俞安都被晃得胃里发酸。连活力四射的林静都忍受不住,说了几句话之后,就难受得独自在后排掩面痛苦去了。

一路无话,直到旅行者驿站。

驿站后面有一座极高的山,只有一条小路向上延伸。

裴尹驶上去,路遇骑着马的西阑人,让他们赶紧下去,说这里不对外开放。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一边说“好”,却又一边加速。

山顶视角很好,风也大,俞安下车的时候差点软了腿。

从这里往下俯瞰,能清晰地看见旅行者驿站落脚的人,也能看见远处弯弯绕绕的路上行驶的几辆车。

还有终年不化、泛着白的雪山。

不远处有几个“玛尼堆”,俞安曾在网上了解到,藏族人认为石头有灵性,故而常在山上用石头堆叠起,形成一个顶部尖尖,有如金字塔形状的“玛尼堆”。

俞安盯着那些石头,这里,似乎离西藏更近了。

没等回神,裴尹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吹吹风,清醒一下。”

俞安顺手接过,“刚才那牧民大叔不是不让你上来吗?”

“他说了不算。”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俞安抬头,蓝天白云近在咫尺,这里仿佛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伸出手便能摘下一片云。

“两年前带着我妈和我妹走西阑环线的时候,我妹闲驿站吵,我就误打误撞开上来了。”

“你还有妹妹?”

“嗯,亲生的。”

“……哦。”

林静缓过神了,从后面凑上来:“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裴尹哼笑一声:“你猜。”

“……”林静挽住俞安的胳膊,“你到底为什么和这个哥哥出来玩啊,他好欠打。”

俞安将胳膊抽回来,看了一眼裴尹,这人依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确实看起来很欠打。

但俞安总不能帮着林静说他坏话,毕竟裴尹现在,可算她的“救命恩人”。

见俞安不理她,林静也没将这个话题继续。

她往前走两步,抬手抚了抚看不见的风,道:“待会我就走咯,祝你们旅途愉快。”

“待会?”

“嗯!”林静回头,笑意盈盈的。

“没有司机,你去哪?”

“徒步啊,”她指了指自己的脚,“我都准备好装备了,徒步游玩西阑环线,听着是不是很酷?”

俞安只觉得疯狂。

“接下来应该会一直往西走,去西藏,去拉萨,总之,去一切我还没有去过的地方。”

反正未来一切未知,她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才这么年轻,不想在死之前,都还没看遍这个世界。

“真不回去看医生了?”俞安问,“要是治好了岂不是更好。”

林静摇摇头,答非所问:“这雪山真美啊。”

她忽而朝着雪山大喊:“如果明年清州也下雪的话,我——就——回——去——治——病!”

俞安有些无话:“不想治就直说。”

清州怎么可能会下雪。

为什么同样的话,她都能听到第二次。

林静转身举起手,朝他们挥了挥,没有回头:“走了,有缘再见啊。”

俞安看着她单薄瘦小,步伐却又格外铿锵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山坡尽头,一时有些怅然。

裴尹抬手在俞安面前扫过,问她:“盯这么久?”

她依旧望着,不答。

在此刻,俞安才真正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

她佩服林静。

俞安的生活向来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她不愿意打破这种麻木的状态,以至于久而久之,她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新鲜感,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她都无所谓。

林静和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有干劲,也乐观,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的活,不管别人怎么想。

她佩服她,也羡慕她。

因为这是俞安从前想成为,却又因为种种原因阻碍她成为的模样。

裴尹让她别不把死当回事,现在的她早就过了那段悲观的日子了,她只是找不到。

找不到自己的热爱,找不到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找不到依旧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说白点,她是浮萍,没有牵挂。

“裴尹,西阑什么时候下雪啊。”她说。

“快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