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赠大氅◎

在济宁寺的夜半下起了雨,翌日晨起,竟比昨夜上山时还要冷些。禅房外的枯草上挂了凝霜的冰渣,蝉月不过开窗透了刹那的气,便听见自家小姐应景的一声喷嚏。

她赶紧又把窗户关上:“小姐可是昨夜着了凉?都怪奴婢,出门也不记得带件像样的大氅。”

公孙遥缩着脖子,将自己全副装进厚实的被褥里:“不怪你,是我昨夜催的急,人到气头上了,什么都顾不得。”

“那我们今早还要下山吗?小姐不若再睡会儿,反正被笼里暖和,等正午日头热些了再走。”

“嗯。”

公孙遥也是这么打算的。

早早地回去,只会叫赵氏早早地知道她的妥协,虽然是迟早的事,但她还是不想她们得意地太早。

还有父亲……

她当真是他最不在意的一个女儿了,不然便是说什么,他也该在她和公孙玉珍之间艰难抉择一番的。

可他真的有过抉择吗?

还是在得知自家被选中与九皇子结亲的那一刻,就已经选定了她作为弃子?

她不想再细想,缩在被中打算继续睡一个回笼觉。

可还没等她睡着,禅房的门便被人敲响。

是寺里的小和尚来送早饭与姜汤了。

此前公孙遥也有冬日借住在济宁寺过,却从不知晓,寺中天寒时还会给客人送姜汤。

“许是今日天实在太冷了吧。”蝉月搓着手,先将早饭端去与公孙遥一道吃了,再给她递了满满的一大碗姜汤。

喝完姜汤,两人终于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公孙遥正想喊蝉月一道上榻再睡会儿,禅房的门却又适时被人敲响。

小和尚这回来送的,是一件相当厚实的白狐大氅,光摸着表皮便觉得掌心整个都陷了进去,暖意融融的,里子也是纯棉织就的厚底,针脚细密,角落还有祥云暗纹做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手笔。

公孙遥好奇:“这是何意?”

小和尚答:“这是几年前一位云游散仙在寺庙借住时留下的,说是谢与寺庙的香火钱,这么多年,住持一直留着,不曾动过。昨夜见姑娘上山,身形单薄,无有厚衣,今早天又愈加严寒,住持便说,可将此大氅先借与姑娘,待姑娘回到家中,再遣人还来便是。”

公孙遥昨夜与家中怄气,出门时走的急,身上的确是一件厚衣也没有,就连公孙云平在书房外给她披上的披风,也被她遗忘在小花厅,全然不记得要带上。

眼下,她抱着这件分量十足的大氅,只觉上头的暖意要将她心底融穿:“既如此,还请小师傅替我多谢住持好意,此番上山匆忙,忘带香火钱,下回一定补上。”

“这都是施主多年行善积德的福报,不必过于挂心。”

公孙遥母亲的牌位就供奉在寺庙中,她隔断时间便会来祭拜,每每上山,也都会带许多香火钱,庙中的住持与僧人,于她都不算陌生。

送走那面善的小和尚,公孙遥便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大氅:“蝉月,你说是不是娘亲当真在天上显灵,帮我来了?”

“定是的,不然小姐昨日已经冻了一整日,今日又要挨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恰此时来了大氅,定是夫人在天上显灵,帮小姐呢!”

“那我们等到正午便走,回家赶紧再多备些香火钱,叫人连着大氅一起送回来!”

“好!”

主仆俩商量地起劲,又一同钻进到被窝里,睡了个回笼觉,等到正午的敲钟声一响,便双双踏出了房门,往山下去。

对于公孙遥的归家,公孙府的其他人可说是半点意外也无。

不然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因为嫌弃人家是个纨绔就上吊自尽吗?那好歹是个皇子,嫁过去虽容易丧命,但总也有活的机会不是?公孙遥不是傻子,不会做不出抉择。

他们只等着看她嫁进宫后的好戏。

如今圣上年迈,储君未定,众皇子们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互相残杀,争皇位可谓是争的水深火热。九皇子纵当真无心于此,但兄弟们暗地里厮杀,他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不过也是朝不保夕罢了。

公孙遥从前门穿过正厅,又过花厅,脚下生风般想要赶紧回到自己院中,却在将将要绕过花厅屏风时,被公孙玉珍叫住。

“站住!母亲就坐在此处,你难道没看见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过去,难道是要父亲再责骂你一遍不识礼数吗?”

“你这么识礼数,那想来应付宫中那些繁琐礼节也是没问题的,那九皇子,你去嫁?”公孙遥回头,已经连正眼也懒得给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

“玉珍!”

眼见两人就要拌起嘴来,赵氏适时拉住自己的女儿,柔和的脸色依旧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迢迢昨夜去寺庙中散心,可还一切顺利?”

“顺不顺利,我不都活着回来了?”

公孙玉珍忍无可忍:“公孙遥,你怎么同母亲说话呢?母亲这是在关心你!”

“关心我的话,待我出嫁时,母亲为我备的嫁妆能同你的一模一样吗?”

不过一夜,公孙遥的嘴皮子功夫便已经明显见长。

公孙玉珍想不到,她如今已经连基本的面子都不做了,这么多的下人看着,她可做不到跟公孙遥一样完全放下脸皮去扯东扯西。

最后还得是赵氏出来打圆场:“好了,都是亲姐妹,何必要争个高低之分呢?迢迢,你瞧母亲今日这身装扮如何?”

公孙遥本无心瞧她着装,但她既然说了这话,她便是再厌烦,也不免多看了两眼。

与平素无太大的区别,脑袋上簪的花钿金钗多了几样,衣上的玉佩圆环也多了几样,满身绫罗,颜色虽与寻常无异,但用料却可以瞧见明显的光泽,看来是把多年压箱底的宝贝都穿上了。

这副行头,不是要进宫,就是要去见祖宗。

眼下是哪一种,简直一目了然。

“宫里的淑妃娘娘今早命人送来消息,说是要请我去宁福宫坐坐,想来也是对我们家与九皇子的婚事有了决断,迢迢且在家安心等待,母亲必不会叫你失望地回来。”

你最好是能失望地回来。

公孙遥眼神冰凉,看她的神情便同厅中的木雕无异。

赵氏笑笑,早也就不在乎她如何看待自己,不过,在望见她身上穿的这件大氅时,倒是惊诧了几分:“迢迢这件大氅是打哪儿来的?我怎不记得,家里得过这么好的狐皮?”

此言一出,立马引来了公孙玉珍的注意。

她站起来,围着公孙遥转了一圈,摸着她身上的狐皮大氅,惊异的同时,竟还有些爱不释手:“公孙遥,你哪来这么好的狐皮料子?”

冬日狐皮难得,这种纯白无杂毛的大张狐皮,更是千金难求,她前些日子与京中最富贵的几位世家小姐去踏雪寻梅,也不曾见过这等上好的狐皮大氅。

公孙遥见不得她用手触摸自己身上的东西,嫌恶地避开她,没好气道:“与你何干?我得到什么东西,难道每趟都得与你汇报不成?”

“怎么与我没干系?我们家每人每月的例银都是一样的,只有那么点,你身上的这件狐皮大氅,便是有万金也不一定能买的来,你不说清楚这是打哪来的,今日便别想走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每人每月的例银都是一样的,那你还整日里不是穿金的就是戴银的?我瞧瞧,你这个月手上戴的这只翡翠,水头这么足,没有几十两银子下不来吧?你呢?你是打哪来的钱买的?”

从寺庙回来后的公孙遥,就跟浑身扎满了利刺一样,别人说一句,她能顶十句,还句句不落下风。

公孙玉珍已经显然不是她的对手,被她质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着急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赵氏自然要帮着她说话:“玉珍这翡翠,是从我房里拿去戴着玩的,迢迢若是喜欢,改明儿也来母亲房中挑便是了,何必因此怀疑自己的姐妹?”

难道不是你们先来怀疑我的?

公孙遥此刻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倒是迢迢这身大氅……”赵氏说完翡翠的事,又将话转回到公孙遥身上,“便是母亲想买来送给你们姐妹穿,或是自己穿,估计都是有价无市,不知迢迢究竟是哪里来的?是路上捡的,还是别人送的?总得有个来历,好叫母亲放心不是?”

知道她们都眼红这等上好的东西,原本公孙遥还是想老实告诉她们大氅来历的,但几经折腾下来,她已经万分不想给这对母女好的脸色,与她们说任何实话了。

她撑着眼皮,滑稽地笑了笑:“母亲真聪明,这大氅的确就是路上捡的,我没有三妹妹那般淘气,缺什么都要去母亲房里搬,路上瞧见这大氅被丢弃街边无人问津,便捡了回来,是不是相当勤俭持家?母亲和三妹妹若是也想要,我告诉你们在哪捡的,你们再去蹲蹲看,说不定又能捞到一件呢!”

作者有话说:

老九:啊对对对,我可以作证,这衣服就是我不想要了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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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