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山坐在屋里, 陷入了沉思。他想着苏静柔生病的模样,十分不忍。一时间又想起李清露私底下悄悄抹泪的样子,心里更不好受了。她在母亲的面前显得十分乐观, 说只要按时吃药, 一定会好起来的。但苏静柔每天都会吐血, 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李清露的内心再坚强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却怕是又要分开了。李清露根本不敢想太远的事,每天尽力照料着母亲,希望她能熬过这个坎。但徐怀山清楚都是徒劳, 如今能救苏静柔的,只有三阳六合丹。

那颗药在穆广添的手里,就算自己身为教主也很难拿的回来。太阳渐渐西斜,他看着穿过窗户透进来的影子,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一条生命也将要在静默中被吞噬。

为了喜欢的人, 自己的面子也没那么重要。就算冒着被羞辱的风险, 他也得去试一试。徐怀山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 吩咐道:“来人——”

蜈青挎着刀进来, 道:“教主有何吩咐。”

徐怀山道:“去账房支五百两黄金来。”

蜈青十分诧异, 不知道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他道:“教主, 堂里可能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让他们想办法调, ”徐怀山道,“钱庄、当铺都有钱,最晚明天一早准备好, 我有急用。”

他想了想又道:“你和蛛红准备一下, 明天跟我去咸阳。”

蜈青道:“教主, 你要去地载堂?”

徐怀山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去安排吧。”

他转身回了卧房,闭眼躺在**,准备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去地载堂求药。

次日一早,堂里准备好了五百两黄金,装在一个黑漆木箱子里,放在一辆马车上。徐怀山和蛛红骑马,蜈青驾着车,带着黄金往咸阳而去。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旬了,阳光渐渐热了起来。徐怀山不耐热,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挡着阳光,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来。天一热,他的头疼病就要犯。李清露为了她母亲的事已经很憔悴了,自己必须撑住。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把三阳六合丹拿到手才行。

一行人快马加鞭,下午便赶到了咸阳。地载堂的人见教主连个招呼都没打忽然就来了,十分惊讶。侍卫连忙请徐怀山进正厅等待,又让人去通报穆广添。

穆广添正在后院打太极拳,听说徐怀山来了,也十分诧异。他道:“他来干什么?”

侍卫道:“教主说要见堂主,有要事相商。”

穆广添摸不透他想干什么,道:“他带了多少人来的?”

侍卫道:“他就带了青红两位将军,一共三个人。喔……他还带了个黑漆木箱子,看着沉甸甸的,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小子该不会是来下聘的吧?”这个念头在穆广添的脑子里一过,随即消失了。下聘都是敲锣打鼓的,哪有静悄悄地来还就带一个箱子的,也太小瞧他们穆家了。

先前穆拂衣从长安回来时,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直很不高兴。她之前还为了自己不帮徐怀山而生气,可自己给了她人马,让她倒贴了心上人,结果还不是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穆广添这半辈子见过太多事了,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多生气。这两个年轻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谈恋爱这种事,若是男方没有意思,是很难成得了的。

侍卫见穆广添陷入了沉思,小声道:“堂主,教主还在前头等着呢。”

穆广添回过神来,寻思着小儿女之间的事,还是得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一把年纪了,没什么好掺和的。他道:“就说我最近在闭关练功,让拂衣去应付吧。”

徐怀山在正厅坐了许久,这才见穆拂衣从后边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浅玉色的裙子,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脸冷淡的模样。若不是父亲打发她过来,她根本就不想见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蛛红和蜈青起身见过了穆大小姐。穆拂衣微微点头,在一旁坐下了,端起茶盏拨了拨浮沫,他不开口,她也不主动说话。

先前他一听说心上人不见了,慌的什么似的,连忙去荆州找人去了,却把自己扔在长安不闻不问。穆拂衣一气之下自己回了咸阳,这都好几个月了,他才过来一趟。穆拂衣觉得这个臭男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厚着脸皮来了。

她这么冷淡,徐怀山也有点尴尬。他递了个眼神,蜈青起身把箱子打开了,露出一箱金灿灿的元宝。堂里堂外伺候的人都吃了一惊,眼睛都睁圆了。穆拂衣也十分惊讶,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徐怀山道:“穆姑娘,这里是五百两黄金,我有事想跟你和穆堂主商量。”

他看了一眼,屋里屋外站着不少侍卫,他堂堂一个教主,若是在这里被拒绝了,未免太失面子。他起身道:“我看花园里景色不错,咱们过去散一散步如何?”

穆拂衣犹豫了一下,站起了身,和徐怀山一起走了出去。

阳光明媚,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里。穆拂衣垂着眼,寻思着他带那么多钱来干什么,难不成是要下聘?不可能吧,他先前都没跟自己商量过,不至于这么做。穆拂衣心里有点烦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徐怀山走在她身后,眉头微微蹙着,在想该怎么开口。

“穆姑娘,令尊的身体最近如何了?”

穆拂衣淡淡道:“我爹的身体还好,有劳教主惦记了。”

“那就好,”徐怀山试探道,“我听说,前不久穆堂主跟朋友聊天,还夸耀他得了一颗三阳六合丹。他还没把药吃了么?”

穆拂衣心不在焉道:“没有,他舍不得,像宝贝一样藏着呢。”

徐怀山心中一喜,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又走了片刻,绕过一座假山,徐怀山停了下来,神色郑重道:“穆姑娘,我有件重要的事想求你帮忙。”

穆拂衣回头看着他,道:“什么事?”

徐怀山道:“李清露的母亲生了重病,性命垂危。只有三阳六合丹能救她的性命,能不能求你帮忙,让我把那颗丹药赎回来。”

穆拂衣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道:“你说什么……那药是当初你给我爹的,现在你又要把它拿回去?”

徐怀山也有些惭愧,知道天底下没有这种事。但是为了李清露,他也只能这么做了。他道:“不是白拿,我出五百两黄金买回去,能不能请令尊行个方便……”

穆拂衣简直要被他气哭了,打断他道:“徐怀山,你当我们父女是什么人。我们是你的属下不错,却也不能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出尔反尔不说,还想让我帮你去救李清露的母亲,凭什么?”

她气得脸色通红,眼里含着泪,仿佛尊严都被他践踏的粉碎。认识这么久,徐怀山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失态,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怀山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他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们,我以后再想办法补偿你们父女,药的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穆拂衣气得抬起手,啪地打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打完,两人都沉默了。徐怀山也知道自己欠揍,想着让她出出气也好,便也没躲。

穆拂衣怒道:“我们不稀罕你的钱,赶紧拿走。药不会给你的!”

她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转头跑了。徐怀山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疼,伸手摸了摸脸,没想到她文文弱弱的,打人这么疼。

徐怀山在花园里站了片刻,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袍吹得不住摆**。徐怀山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正堂上。蜈青和蛛红还在这里等着他,那两人见他脸上多了个巴掌印,便猜到发生什么了。

蜈青过来道:“教主,怎么办?”

徐怀山知道他们父女二人不欢迎自己,但还是不死心。他道:“先住下,过几天看看再说。”

穆拂衣已经跑了,穆广添又对他们避而不见。管事的安排他们在厢房住下了,除了供应饭食茶水之外,并不理会他们。徐怀山厚着脸皮在这里待了三天,穆家父女铁了心对他避而不见,十分绝情。

徐怀山意识到药是拿不到了,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总不能跟他们硬抢。他也没什么办法,想着李清露在洛阳照顾母亲颇为辛苦,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了,得回去给她帮忙。

隔天一早,他便带上了黄金,和蛛红蜈青往洛阳赶去。

下午三人到了铁府,李清露听说他回来了,快步出来迎他。她道:“你去哪儿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

徐怀山想着取药的事不成,白让她落空一场更难受。他也没提这件事,只是道:“我出去寻访了几个大夫,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抱歉。”

李清露也有些黯然,但是他肯为自己想办法,她便十分感激了。她轻声道:“不怪你,你辛苦了。”

两人携着手去花厅坐着,徐怀山道:“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李清露轻声道:“不太好,最近一直没精神,睡得越来越多了。”

徐怀山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从刚才起就没见着铁憾岳。那人风风火火的,若是在家里,早就让他瞧见了。他道:“你爹呢?”

李清露道:“我爹为了我娘的事好几天都睡不着了,他听说花神庙很灵验,去庙里烧香了。”

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开始烧香拜佛,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徐怀山想自己也没有办法了,寄希望于神佛,可能会有一线光明吧。他道:“我去看看他。”

李清露想了想,道:“我也去吧。”

第95节

花神庙距离此处不远。两人出了铁府大门,往西走一条街,路南是牡丹花圃的园子,西头是社戏的大戏台子。再往北一转,前头有个斜坡,一行青石台阶通上去,高处坐西朝东有个白墙黑瓦的寺院,便是牡丹花神庙了。

牡丹已经开的差不多了,芍药开始绽放。旁边的花圃里,飘出了芍药的清香。花神庙中供奉着些粉的、白的芍药花,花瓣重重叠叠的,十分秀丽柔美。

铁憾岳跪在蒲团上,望着花朵出神。他的妻子从前也像这些花一样美丽,如今却渐渐枯萎了。他自诩本领天下第一,却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病的越来越重,没有任何办法。

他想着当初跟她认识的情形,十分怀念。那时候她还很健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还说要和自己一起游历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可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夫妻二人成婚没多久就天各一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终于重聚了,她却又要离开自己了。

铁憾岳心里伤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大殿里没有几个香客,有人见这大汉凶神恶煞的,十分害怕,上完香就赶紧走了,就连其他的僧人都有些怕他,纷纷躲到了后院去。

铁憾岳坐在大殿里,旁若无人地哭一阵子,又祷告一阵子。他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名穿着灰袍的僧人走了过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有烦心事?”

铁憾岳抬起头来,见这和尚五十多岁,生的像一块粗糙的砺石一样,跟庙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僧人不同,仿佛饱经过世情,眼里也藏着智慧。他不知怎的,对这位和尚生出了信任感,道:“我老婆病得很重,我心里难受的很。大师,我听说这里的神仙很灵验,我多供些香火,能保佑我老婆好起来么?”

那和尚并不为之所动,淡淡道:“若是供奉香火就能好起来,这世上的有钱人就长生不老了。”

铁憾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皱眉道:“那为什么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这本来就不公平。”

那和尚的神色沉静,道:“性命修短,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也并非绝对不变。若是行善积德,便能逢凶化吉。若是作恶太多,就算自己寿数无损,也会消耗身边人的福报。施主与其供奉香火,不如多行善事,为尊夫人积福。”

铁憾岳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他仗着有一身力气,把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杀人就像杀羊屠狗一般,从来不放在心上。可回头想一想,他被关在牢里这么多年,便是他犯下杀孽的报应。而自己的妻子平生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常年受病痛的折磨,定然也是受了自己的拖累。

上天把不曾报应给他的罪过,都转嫁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他杀人无数,让那些人的亲人日夜思念痛苦,老天便让他失去挚爱,让他也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铁憾岳越想越是难过,低下头又痛哭起来。他哽咽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犯的罪孽,静柔她没做过错事,别报应在她身上。老天爷……你要打要杀都冲着我来,放过她好不好?”

他的哭声悲切,让人为之动容。花神垂眼看着众生,波澜不兴,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铁憾岳平时像巨人一般,此时却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蜷缩成一团,哭成了个泪人。

苦月大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念诵起般若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清露和徐怀山从大殿外走进来,见铁憾岳跪坐在蒲团上痛哭,一时间站住了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苦月大师站在一旁,安慰他似的念了一遍般若心经。但铁憾岳只顾着自己难过,并没有听进去。

李清露向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过了礼,过去轻声道:“爹爹,你没事吧。”

铁憾岳回头一望,见女儿和女婿来了,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失态。他胡乱抹去了眼泪,站起来道:“我没事,就是一来佛门净地,便感觉自己以前罪孽深重,有些难过。”

苦月大师道:“施主能有忏悔之心,便种下了善因,已然比许多执迷不悟的人强多了。”

铁憾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那我现在悔改,神仙菩萨能让我老婆好起来么?”

苦月大师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李清露也觉得父亲这样有点过了,轻声劝道:“爹……治病的事,还是要问医生,求佛求不来的。”

铁憾岳的心又凉了下来,喃喃道:“郎中们都说救不了了……要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色又有点恍惚,不知道该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李清露怕他忽然发起脾气来,再迁怒于这些大和尚,连忙挽了他的手臂,哄骗道:“方才娘醒了,说晚上想跟您一起用饭,咱们回去吧。”

铁憾岳信以为真,心思立刻飞到了妻子身边,跟女儿一起出了花神庙。徐怀山走在最后,对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随即快步跟上李清露,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铁憾岳回去想了一夜,让人把花圃里的芍药花都买下来了,全部供奉到花神庙里。殿前殿后摆成了一片花海,白的、粉的、红的芍药都绽放开来,蔚为壮观。他又让人供上了长明灯,捐了五千两银子的香油钱,希望妻子能好起来。

苏静柔的情况稍微好了几日,却又渐渐的不行了。李清露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眼看她吐的血一天比一天多,心中十分难过,知道就算神佛赐福,她也是不成了。

这天天色有些阴,李清露喂母亲吃了药,在床头守了她片刻。苏静柔最近吃不下东西,瘦的厉害,眼睛却比前几天要亮的多了。李清露私下问郑雨寒怎么样,他沉默了良久,道:“怕是更不好了。”

李清露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这多半是回光返照。她心里堵的厉害,在外头哭了一阵子,却不敢让人知道。她回到房里时便强打起精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双眼睛却是红通通的。

苏静柔看得出来女儿为了自己十分难过,但她不说,自己便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身为世家大小姐,苏静柔这一生中能为自己做的选择很有限,嫁给铁憾岳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就算后来被关在杏子林里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后悔过。哪怕知道离开了苏家,自己便会命不久长,她仍然选择这么做。

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被关了二十年,哪怕以死亡作为代价来拥抱自由,她也觉得值得。更何况人生最后的一段路,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她就没有遗憾了。

大风刮的窗户噼啪作响,一阵雨腥气扑面而来,要下雨了。李清露连忙起身把门窗都关好了,回到床前坐下,陪着母亲。

苏静柔有点困倦,闭眼刚要休息,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那声音极响,震得人有些害怕。苏静柔睁开了眼,有些不安。

她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反而需要女儿的保护。李清露有些心疼她,道:“别怕,打雷而已。”

苏静柔笑了,道:“你不怕么?”

李清露想了一下,道:“我怕,要不然娘给我捂着耳朵。”

她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次跟母亲撒娇。苏静柔伸出手来,却够不到她的耳朵。李清露便掀开被子,要和母亲躺在一起。苏静柔有点顾虑,道:“算了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没事,”李清露自信道,“我身体结实的很。外头阴冷,娘给我暖暖。”

她担心母亲害怕雷声,便跟她躺在了一起。苏静柔的身上带着一股药味,有点苦涩,又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她捂住了女儿的耳朵,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李清露轻轻一笑,也把母亲的耳朵捂住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苏静柔轻声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清露也有些累了,闭上了眼。睡梦中,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恍惚间,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素素……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娘终于自由了,像风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