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北海府济州人,祖籍陇西成纪,年十八。德顺三年冬,肃清泰山匪患。四年初,灭高句丽水军,斩首万余,立京观。商贾出身,经营粮道,好善乐施,义薄云天。
当今天下,有名气的人多的是,干出大事的也不少,年少有为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但是像凌晨这么矛盾的家伙,着实少见。
“杀人如麻”,“乐善好施”。慈悲和残酷这两个属性是怎么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还是一个不到弱冠的少年人!
先不管传的好与坏,反正凌晨是名动天下了。以不到千人的杂牌,干番百倍于己的正规军,确实值得注意,万一他哪天带着人来干你了呢?
凌晨和文若,被世人赞誉为北海府的州府双壁。甚至有位太仆少卿认为,在当今大魏的年轻一辈中,能和晋国名将萧遥抗衡的,只有这两个人。
对,就是上次宇文信南征那会,团灭河洛府军的萧遥。
但让一众慕名而来拜访的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最近声名鹊起的少年英雄,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仗义,甚至连见他一面都要收钱!收了还不是立刻见面,而是要等到什么“粉丝感谢祭”的时候才能看到人。
好端端的会面,讲的什么“祭”?
也不嫌晦气!
看来盛名之下,果然其实难副。
和凌晨相比,文若的名声就好得多,他那位一口一个兄长的好贤弟,在幽州战场上一枪一个小朋友,把叛军和草原蛮子以及高句丽人当糖葫芦串着玩。
没有了北海府的后顾之忧,北伐大军卯足了劲跟三方联军死磕,最终于幽州城下大破敌军,一举占领了蓟门府全境,元敬跟着高句丽败军逃往已经割让出去的辽东府,梁王宇文拓威震天下!
南北两处大胜,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大魏人民对新皇和太后的信心更足了,加上春耕时紧,人们都辛勤的忙碌了起来,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但是,这一切都跟辽东府的百姓无关。
魏军能够攻下蓟门府,有很多原因和理由。征战需要的物资粮食,可以通过冀州府、云中府送过来;蓟门府本地军民也有心归附朝廷,能随时和朝廷军队建立联系;朝廷为了北方安全,也必须占领蓟门府,不然草原骑兵可就要**河北平原了。
可辽东府孤悬关外,又只有沿海一段狭长的平坦地带好走,北边到处都是胡马,粮食物资运输不便,还随时有可能被截。可以配合朝廷军队的辽东府兵早就被高句丽杀了个干干净净。
最重要的是,辽东府的战略价值没有蓟门府那么重要,朝廷新胜,刚刚稳固了国内时局,不敢再冒进了。
能拿下自然好,可一旦拿不下,又会重蹈宇文信的覆辙,一夜回到解放前。
所以,大胜之后,独孤拓就率领魏军班师回朝了。
不是他不想夺回辽东府,而是实力真的不允许。
消息传来,整个辽东府一片哀嚎!无数官民百姓盼着魏军打回来,将高句丽和阿伏干部的侵略者赶出辽土,奈何!奈何!
辽东州府,侯城,郊外。
一匹黑马在夜幕下狂奔,大风刮起,草木萧萧,只听到一声弓弦响,在黑夜的密林中溅起一阵火花!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少将军!少将军!”
听到有人呼喊,马上的少年将军勒住马头,周围数道身影凭空闪出,高举着火把,齐齐用不善的眼神看向来人,见是自己人,又警惕的散向四周。
那将军腰瘦肩宽,双腿健壮。右手勒缰,左手握着雕花宝弓,一身黑甲,胸前铜光护心镜,双肩狼首披风扣,背负牛皮羽箭筒,腰胯玄冰圆椭刀。深夜里,火光中,一双星目明亮如云。
“何事?”
“老爷……老爷他……”
见来人情急含泪,少年怒目圆睁,心中暗叫不好,连忙策马往侯城赶去。
古朴大气的宅院里,时不时的传来啜泣之声,少年面色焦急的快步飞奔至房间中,扑倒在床前,紧紧握着榻上之人干枯的手掌,泪水随之落下。
“爹!你怎么样了??”
塌上的中年男人面色枯黄,嘴唇干裂发白,气若游丝。听到少年呼唤,挣扎着扭过头,满脸欣慰的看着儿子,挤出一丝笑容。
“争儿……爹怕……怕是撑不到,撑不到……朝廷收复辽东的那天了……”
少年哀伤的大哭道:“不!爹,你一定要放宽心,我们一定能驱除鞑虏、重归大魏的!”
“咳咳……吾儿,不哭,要照顾好音儿,爹……爹对不起你江伯伯,你……一定要护好他的女儿……”
“我会的!我会的爹!”
“唉……人死后,什么都不重要了,咳咳……只是,只是没能看到天下一统的那天,若……若是日后,王师北定辽东,争儿,一定……一定要烧纸……告……诉……爹……”
少年早已泣不成声,以头撞床,喃喃称是。屋子里的女眷各个捂面啼哭,门外护卫更是两颊晶莹,泪湿须髯。
那中年人缓缓将另一只手伸向空中,挣扎着看向房顶,用力想要抓取什么,却抓不到,最终疲软的垂了下来。
“爹——!!”
辽东郡尉赵显,初随府尹江同,举兵叛乱。后与江同起兵抗命,拒高句丽,兵败投降,为高句丽辽东将军。大魏德顺四年三月初九,亡。
三日后,在赵显的葬礼上,其子赵争向前来吊唁的元敬行跪拜礼,向高句丽西王高繁行君臣叩礼,辽人皆唾之,弹冠相庆,贺贼死。
下葬后,在赵府谢宾晚宴上,辽东府的重要人物齐聚一堂。
一身黑衣,衣领上赤龙纹缠绕,面容憔悴,年纪轻轻,白发丛生,霞冠玉簪,颧骨凸起,额头皱纹暗生者,就是让整个大魏陷入战火,死伤数十万平民百姓和兵卒青壮的罪魁祸首——元敬。
在他身边,坐在首席的壮硕男子满脸胡茬,横肉微颤,头发整齐的梳向脑后,两鬓垂下来两缕浓发,以钴蓝宝石和红玛瑙结串扎束,行为粗鲁,举止野蛮。正是高句丽国平章事,辽东总管,西王——高繁。
“令尊当年为孤仗义举兵,南征讨贼,如今想来,犹如昨日。唉!不让贤弟切勿悲伤,当重拾思绪,为大王效力,助孤再夺天下才是。”
元敬拍着赵争的肩膀,叹着气安慰他,赵争抹了一把眼泪,低眉顺眼的说道:“陛下所言是极。”
正在二人言语之际,高繁冷哼一声,不咸不淡的问道:“赵争啊,本王听说,你这府上藏着不少美娇娘呢?就连江同那老匹夫的女儿也被你收在金屋,喊出来!给本王瞧瞧。”
赵争谦逊的欠身说道:“大王怎听那些风闻?我父子为大王效力,有些人巴不得离间你我,哄我二人主仆离心。大王明察秋毫,岂会听信小人谗言。”
高繁饱含深意的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赵争,用嘴撕咬了一块鹿肉,咀嚼着说道:“那是自然,你们父子忠心耿耿,就是藏了,本王也不会怪罪。”
赵争连忙起身拱手拜道:“争必继承父亲遗志,为大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嗯~”高繁满意的点了点头,将肉往桌上一扔,用身旁一个侍女身上的衣服擦了擦手,将侍女吓的花容失色侯,他才哈哈大笑着走出门去了。
元敬走到赵争身边,二人一起看着高繁的背影,低声说道:“这厮如此无礼,竟在赵郡尉下葬之日放声大笑,不让,等着吧,孤迟早会给你爹一个交代!”
说罢,他背负起手,也在亲卫的护送下离开了赵家。
赵争低着头走回宴桌旁,坐了下来,用酒壶斟了一杯酒,举到嘴边,仔细端详了很久后,挥手洒在了地上。
“少将军!后院老爷的战马嘶鸣不止,不吃草料,属下换了上好的麦糠和冬草,依旧不进啊!”
赵争听得下人来报,沉默良久后,起身吩咐道:“将笼头马辔解了,把它放到北山山林里去吧。”
“是……”
寒月如钩,春庭落雪。
——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大魏这个封建王朝,农民地里的产出是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国之大事,有了粮才能有人,有了人才能有银子,才能有军队。
But,今年北海府一开年便遭遇了罕见的干旱,冬雪足而春雨稀,许多地里的种子因为土地干瘠没有出苗,把刚刚接替徐枣的新任郡丞给急坏了。
徐大胖子已经携全家老小去了京城,当然了,徐朗以留守祖业为由没跟去。至于他是真的心系祖坟,还是舍不得怜儿姑娘,那就不得而知了。
录事参军这个职位很忙,要参与州府大大小小的军事会议,包括但不限于士兵训练、物资发放、军饷统计、斗殴处理、调拨选拔、巡逻警备、慰问士兵家眷等等等等。
但凌晨不用去开这破会,因为他的直属上司是郡尉文宣,文宣这个大叔吧,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直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也从不主动找他。
凌晨就喜欢这样的上司,只发工资,不问业绩。
他现在一门心思的投入到凌家庄和蓝天村的土地灌溉上,这两地的禾苗早就齐脚面高了,和北海府其他地区的豆粒大小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这人,真的是做生意的吗?懂兵事就算了,怎么对农事也如此熟稔?”
刘凝和凌晨站在凌家庄的平原田地里,望着满地绿油油的春色,并肩而立。
一身淡蓝色的裙袂,将刘凝本就淑雅的气质衬托的更加温婉知性,只是眉间的轻愁,不免让人心生怜意。
“我家庄子上的麦种出来的很少,眼看着就要三月底了,若是还不出苗,今年的收成怕是悬了……”
低头叹息一声,她又抬起头,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凌晨:“你是怎么让平川和山地上的田里都正常出苗的?教教我呗~”
凌晨双手负立,高深莫测的望着万里晴空:“多浇水就是了。”
“这我自然知道,可那么多地,如何能一直浇?再说你那蓝天村的山地,崎岖难行,你是怎么把水运上去的?我家山上的树苗,也需要灌溉。”
看到刘凝确实着急,凌晨也不逗她了,笑着说道:“好吧,不骗你了,其实我会求雨。”
“……”
听到这话,即使涵养如刘凝也绷不住了,低头就在地上用目光搜寻起来,看到一根干枯的树枝,径直走了过去。
“哎哎哎……别别,我说真的,没骗你,我真会求雨!”
凌晨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刚要附身捡树枝的刘凝,言辞恳切的解释。
见对方还是用“我信你个鬼”的眼神看着自己,凌晨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相处,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质疑跟误会,罢了!不装了!我年少时曾遍游仙家道场,像什么陇右崆峒、蜀中青城、江夏武当都去过,还在晋国会稽府的委羽山大有宫问道三年,区区求雨,小事一桩。”
刘凝盯着他看了半天,朝着他露出一个颇具威胁意味的笑脸:“那就请凌仙师为小女子庄上的百姓一展神通,济世救民吧~”
“咱俩这么铁的哥们,谈什么请字?一句话的事。”
刘凝本来以为凌晨只是言语上打趣,实际上是要像上次教授橘树种植那样传授她技巧,可当她看到凌晨在刘家庄的田地里摆好香花宝烛,真的穿上绣着八卦图的道袍后,整个人都亚麻呆住了。
老娘把全庄人拉过来,是跟你学习灌溉知识的,不是来看你跳大神的!!
呼~我不生气……
只是一会乡亲们要是忍不住揍你,我一介弱女子可拦不住!不上前补两脚,已经是作为朋友最大的义气了。
凌晨看着乌泱泱的刘家庄百姓们聚在一起注视着他,又见刘凝面带忧色,不由觉得好笑,他冲刘凝眨了眨眼睛,而后摘下束髻冠放在一旁,披头散发,拿起了桃木剑。
流云期未落,愁淡美人颦
借风唤花醒,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