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生活像条河，日复一日，奔流向前。
这一天，放学铃声已经响起，萨克斯《回家》在校园里婉转低徊。眼看着就是重复学生放学，教师回家，一天圆满结束，明天继续轮回的节奏。忽然，学校接到紧急通知，明天一早市教研室来督导！
顷刻间，这条河就筑上了拦腰大坝。
那种感觉，就像打击乐中，均匀地“咚咚”敲着的鼓点中间，毫无预兆地“咣”地来了一声大镲。一个人手拿两片铜锅盖似的玩意儿，使劲一对击。老师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镲声，震得头脑嗡嗡作响，恍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全校立刻忙翻，大家都在加班修改教案，完善听课笔记项目，二次批改作业……这些工作老师整天在做，但是难免有疏漏，现在就是查漏补缺。督导来了，一点漏都不能漏，一点缺都不能缺。
当然，课堂教学是主阵地，查漏补缺之外，更重要的是准备一节优课。除了备主教课，还要备兼教课，教案、课件全都要精心设计。林芊芊这学期主教《语文》兼教《品德》，要弄两样。估计，有不幸的孩子除了这两门之外，还兼教其他诸如科学、体育课，可能要弄三份教案和课件。幸福是一种比较，相比之下，芊芊立马觉得好幸福。
办公室几个90后小姑娘叫声一片，有要跳楼的，有要自戕的。一个姑娘边手忙脚乱二次批改订正，边嘀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来教书。”另一个姑娘接口：“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
语文作业种类多，又难改。每次考试改试卷，数学、英语早早收工，语文老师还在吭哧吭哧埋头苦改。
叶子馨神补刀：“看来我上辈子是屠了城，在这么忙的学校教书，还教语文！”这当然是网上的段子，可她们仨如说相声般衔接顺畅，林芊芊头一次听到，觉得很有趣，笑倒。
大家忙到晚上七八点才散，看学校群里，还有加班到九十点的。二年级语文组还好忙得快，一开学，全册教案就分到个人，每人精备几课，也已经合起来打印装订好了。装订好的教案算集体备课，还要密密麻麻地二次修改，改得越多越好，显示态度认真。
第二天一大早，进办公室得到消息，说督导组听二年级数学，六年级语文。“欧——”二年级办公室里，语文老师一阵欢呼，载歌载舞；“唉——”数学老师一阵哀鸣，哀鸿遍地。
可是，到了第一节课快下课时，忽然通知第二节改听二年级语文，芊芊办公室小姑娘叶子馨中彩。
督导组拿着全校总课表，看谁名字顺眼或者不顺眼就点谁。一时间，整个办公室语文老师全都围到叶子馨桌前，有替她查作业是否二次批改到位的，有替她看教学流程是否合理的，有帮忙修改课件的，七嘴八舌一阵乱改，把叶子馨昨晚熬夜备的课几乎全盘推翻。
叶子馨已然要疯癫，这么短时间这么大的改动，上课时忘了词就糟了。慌乱中，芊芊碰到她的手，正是阳春三月，忙成这样，大家在流汗，她的手竟然冰一样凉，整个人不停地发抖，惊悚如待宰的羔羊。
上课铃响了，叶子馨视死如归地进入课堂。其余老师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她如羊入虎口。教研组长杜燕，见其如此紧张慌乱，很担心，说：“恨不得帮她上！”因为上不好，教研组也脱不了干系，整个学校都可能挨批，名誉受损。
叶子馨是90后，肤白皙，貌甜美。冰肤玉肌，花容月貌。课堂上，叶姑娘笑意盈盈，一袭白衣，亭亭立于讲台前，如《长大后我就成了你》MTV中的女主角，温文尔雅，循循善诱。
平时叶子馨的风格不是这样的——
学校既要学生成绩好又要纪律佳，不对学生凶神恶煞如悍妇不行。按现在的评选标准，学校的优秀老师都是悍妇和**——不对学生凶和狠，那么班级纪律和成绩都不会好，所教班级就评不上“先进班级”。学校就是迅速把淑女和君子，训练成悍妇和**的地方。悍妇和**再训练一帮小悍妇和小**协助管理，每个小班干的架势和老师都很像。
不这样咋办？
一个班几十个学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乖乖听话的小白兔，更多的是左奔右突的小猪崽子和上蹿下跳的小皮猴子。要想把学生教育到纪律好、成绩好，符合现在的优秀学生的标准，不凶不狠根本镇不住。
魏巍的老师蔡芸芝先生，搁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整天哭，她这么温柔，成绩纪律一团糟，不被学生欺负哭就是被校长批评哭，最后只能辞职不干。二、被训练成悍妇，一教鞭下来，直接把石板劈成两半，吓得学生立马老老实实。不给老师体罚，可没说不给老师发火，不把学生镇住没法上课。
今天公开课上，叶子馨却一反常态，从悍妇迅速回归为淑女，对学生态度和蔼、笑容可掬，如邻家大姐姐。她心里很紧张，但总算掩饰得很好，外人看不出来。虽然她的课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在那么短的情况下，能记住所有流程，没有忘词，已然令人佩服。
下课铃终于响了。
芊芊觉得她总体表现不错，起码教学环节没出大乱子，暗暗替她松了口气。然而，叶子馨边上课边观察听课的市小语第一专家柳主任，整节课一丝笑意都没有。子馨甚担忧，下课就大叫：“死定了！死定了！肯定要被痛批！”
据说，去年教研室来“督导”，没打招呼，直接进校园听课，打老师个措手不及。那些准备不充分、课上得不好的老师，被批得很惨。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推门听课”，就是特级教师上课，忽然推门进去，也肯定呈现不出他公开课那样精彩的课堂——
哪个女人在家里还浓妆艳抹，华衣彩服？漂亮衣服和精致妆容都是给外人看的，自己在家就是睡衣拖鞋，怎么舒服怎么好，要不然怎么干完那么多家务活？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怎么能快速拖地、洗碗、抹桌子？再说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平常脸上就是上个水、乳、霜，给皮肤提供基本营养就可以了，顿顿都描眉画眼影眼线涂睫毛膏隔离粉底腮红……化好全套的彩妆再烧饭，估计孩子要饿死。
何况，陌生人忽然到人家推门而入，本身就有点不礼貌。年轻女孩子给人看到穿着睡衣，或许睡衣还皱巴巴的，感觉很羞愧；上了年纪的老妇女，给人看到衣衫不整的样子，虽然脸皮厚多了，也会觉得恼羞成怒。然而，敢怒不敢言，心想，要看就看，反正老娘身材就那样了！
这次督导提前一晚通知，已然是给了学校和老师很大的恩惠。办公室另一老教师苏玉被听到《品德》课，幸好开学时教研组分人头备了五篇教案，有两篇还是花钱在百度文库上买的。副课一般都是主课老师兼任的，不是专职老师，实在没精力再去搞这些。网上下的课件，放在群里共享，现领的听课笔记，补了一篇品德课的听课。
专家听完课，还要听教研活动。上午，芊芊班级语数两个老师一个忙品德课，帮着苏老师准备，一个忙语文听课下午主评，课都没法上。也不知安排谁去看班，下午芊芊的课也不知谁在帮忙顶。该上课的上不了课，该带操的带不了操，该放学送队的送不了队。
整个学校，原来如一个平静的池塘，鱼各游各的，是个安静祥和的世界——头鱼四处逡巡，不同的水层面上，几条大鱼领着一些中等大的鱼，带着小鱼苗们学习怎样觅食。忽然如新来了几条泥鳅，搅得池塘水花四溅；又如来了几条鲨鱼，激起千层浪。教务处、年级组、德育处、后勤组……各个部门如临大敌，忙得人仰马翻。
下午，二次过堂的时间到了。
这次不仅叶子馨，还有二年级所有语文老师都要参加。柳主任正襟危坐，王校长和教务处周主任亲自陪同，分管语文的教务副主任李主任主持。叶子馨先说课，忙了一中午准备的说课稿，下面老师再评课。
因为教研组长杜燕事先安排林芊芊当主评，所以芊芊一马当先，心想：“早说早好，评课说迟了，话都给人说光了，就不好评了！”造成和组长抢着发言的局面，教研活动一派繁荣，气氛热烈。芊芊散会后跟杜燕说“不好意思”，但她毫不为忤，说：“彩排都出不了这效果，太棒了！”
林芊芊是这样评课的，先抬出偶像——“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觉得评课也要趁早，说迟了就无话可说了。”给自己抢先发言找个理由。接下来，突出叶子馨是工作第一年的新老师，能在市小语专家督导、众多同事陪听的情况下，全程微笑，不急不躁，把课顺畅地上下来就是成功，具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又突出家常课无法像公开课、比赛课一样，把普通女人“精雕细琢”化妆成绝色女子，用了一个自以为比较得意的比喻：“如果说，课如女人，叶老师的课就是不施粉黛、清水芙蓉的邻家女孩……”给叶子馨的教学失误找台阶。下面是评课的关键环节，肯定了叶子馨的课有三大优点，结合课堂教学实际逐一阐述：一、思路清晰，教学流程顺畅。二、读写结合，抓住语文的精髓训练。三、富有耐心，注重学生习惯培养。
平时在学校评课，一般都是说很多优点加一两点缺点，一吨甜水加几粒盐。但这次评课前，林芊芊对叶子馨说：“我也要多说你几条缺点，因为我说出来了，同样的错处，专家就不好意思再批评你了！”最终，条分缕析，罗列了六大缺点。包括加拼音词语和不加拼音词语的出示顺序啦，一类字和二类字的出示先后啦，词语是单独理解还是放到课文中理解啦……
其实，评课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芊芊中年妇女鱼一般“七秒钟”的记忆，今天如果忽然弄个新课件、新教案上课，保不准还会忘词，虽然二十年前她也曾记忆超群过。但叶子馨听了芊芊找出的缺点，频频点头，低头狂记，一副谦虚好学状。
最后，林芊芊用老子的话总结：“‘治大国若烹小鲜’，上课也像烧菜，叶老师今天给大家烧了一桌家常菜，相信随着教学时间的增长，教学经验的增多，也能烧出特色菜，招牌菜！”还不忘谦虚了下，说自己“抛砖引玉”，不当之处请专家和同事批评指正！
当然没有人批评，只有掌声。
接下来发言的教研组长杜燕也很会说话。不仅强调了教研组经常集体备课磨课，还说叶子馨其中一个教学环节出示顺序不当，不是不知道，是电脑课件忽然出错，只好教学机智顺水推舟，她在磨课交流时不是这样出示的，太紧张所犯的低级错误。又说，我们学校制定了完备的青年教师培训计划，师徒结对，以老带新。工作一年内的老师，每周向师父上一节汇报课；工作两年内的老师，每两周向师父上一节汇报课。教研组一定会加快加强对青年教师的指导，努力提升他们的课堂教学水平。
杜燕所言不虚，市一小平时确实是这样做的。柳主任听了，频频点头。
其实，林芊芊也被柳主任听过课。前年她在县城小学时，市里来县里督导，城区学校只安排下午半天，芊芊下午没有语文课，所以优哉游哉，没有准备。忽然上午下班前，通知下午第一节听五（4）班语文课，让她调一节课来上。林芊芊吓得魂飞魄散，中午饭都没吃好就忙着备课。下午第一节晕晕乎乎，脚踩棉花上了课，中间发现中午急急忙忙手敲上去的幻灯片错了两个字。
当时说是市教研室柳主任和市一小的吴副校长听的课，两个女专家。林芊芊赶紧向她们道歉，说中午匆忙弄的幻灯片错了两个字。没想到柳主任非常宽容，笑眯眯地对她说，没有关系，我们就要听这种原汁原味的家常课，不会在乎这些小细节，只看课堂总体把握，还说喜欢芊芊跟学生亲密和谐的师生关系和她的字，像男人写的一样苍劲有力。
当时，林芊芊真是万分感激。觉得大地方的领导专家就是不一样，如此和蔼和宽容。因为幻灯片有错字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她抓住错字在学校大会上批评，一个老师上课竟然字都弄错，还错了两个，那还何谈其他？如果影响了对县教育局工作的评测，那么，芊芊感觉自己二十年基业要毁于一旦，在学校几年都要抬不起头。
教育督导，说实话，是批评还是表扬，有时候也看督导的初衷和专家的心情。一节再差的课，如果想表扬你，也能挑到优点；反过来，一节再好的课，如果想批评你，也能挑到错处。
有一次，一大早，林芊芊被县教研室领导来学校推门督导。听课的是县小语第一专家胡主任，西装革履，挺着一个啤酒肚。十几年前，既没有多媒体课件也没有打印的教案。就是小米加步枪——小黑板加手写教案。有时，连小黑板都不一定有。
但那次，真是拯救了银河系，林芊芊前一天恰好写了两块小黑板。那年头，教具缺乏，芊芊没事就用彩纸剪点“苹果”“梨”“星星”“小鱼”之类，在上面用毛笔写上生字。教学生字时，如果学生会读或者会写，就把这个作为奖品。
上课时，芊芊使出浑身解数，带孩子“学课文”举行了“朗读比赛”，“学生字”既摘了苹果，又数了星星，还捉了小鱼。小孩子们为了得到“苹果”和“星星”“小鱼”的奖品，真是“小脸通红”“小手直举”！下课铃响了，陪同胡主任听课的刘校长，笑容满面，对芊芊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很好！”芊芊也很高兴，心想真是运气，既有小黑板这个课前准备，课堂气氛又很活跃，起码不会给学校丢脸。
然而，到集体交流时，胡主任把她的课批得一塌糊涂——说她没教生字，就读课文，学生连字都没学好怎么能学好课文？不符合孩子的认知规律。那时，林芊芊年轻气盛，又多看了几本《小学语文教师》之类的教育杂志，忍不住辩白几句：“不是说要随文识字，把生字放在课文里学习才有语境？”
忘了胡主任是怎么回应的，他又说芊芊的教案设计有问题，教学目标没有体现三个维度：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芊芊说她的教学目标，就是照教学参考书抄的。
胡主任不能说教参上也错了，最后只好说她在黑板上写的“朗读比赛”几个字太大。好吧，这个芊芊承认，她的字是比较大，都说“字如其人”，不知道她看起来很文弱的女子，怎么写一手“硬汉”字的。或许是因为练“颜体”的缘故，颜字就是浑厚挺拔、开阔雄健的特点。
交流会后，林芊芊当时学校的教务处朱主任就批评她：“人家说什么，你就听着，为什么非要反驳？专家就是来指导你的，你都对，人家还指导什么？”
芊芊也暗自后悔，觉得得罪了专家胡主任。可是情商低，没办法，当时没想到这点。胡主任对自己有意见就算了，自作自受，万一把学校和校长也连累了，给个差评，就过意不去了。
后来才知道，当天县教研室听的10节课，除了一个数学老师恰好教到听课人的侄女，被表扬课上得不错之外，其余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美术共9节课，都被批得很惨。因为据说前一阵市教研室来县里督导说各学校有不少问题，所以县教研室这次来二次督导，就是挑毛病的。
后来，因为上职称缺少市级公开课的材料，再看到胡主任，林芊芊简直是低声下气，一副奴颜媚色的嘴脸，自己都觉得可耻，请胡主任有可能的话，给她一个到市里上公开课的机会。因为芊芊最高只得过县一等奖，从来没去过市里，能到市里赛课，一般最差也是市二等奖了。
然而，不知是胡主任小心眼，还是芊芊小心眼猜度他，十年林芊芊也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也难，哪个县乡级别的老师不希望到市里上公开课？大家都想去，没有这么多名额啊！
当然，可能有时候市级比赛名额或通知到了学校，但芊芊这样的普通教师不知道。这些机会多是校长主任占了先，评职称的时候材料总是一大堆，普通老师哪里竞争过他们？不过，能当上校长主任的自是有其独到之处，林芊芊觉得自己就是只能受令，不能发令的人，当不了领导。
十年后，机缘巧合，林芊芊到了市一小。胡主任管不到她，她也不用再担心连累学校挨批，再想起这件事，芊芊很想对胡主任隔空宣战下——
“从小学任意一个年级，任意挑一篇课文，我们同时来上，你不见得比我上得好。因为，我在讲台上站了二十年。而你，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痴子！”芊芊自己都想笑，快四十岁了还这么幼稚！人家怎么会到讲台上跟你比？谁说理论水平高的就一定实践能力强？真按教学水平来，中国说不定一半教育专家都要下岗了。
芊芊觉得和挑剔的胡主任相比，柳主任就是宽容的圣母。现在，几年过去，已然忘了柳主任的相貌，只记得她笑容可掬的样子，是芊芊被督导生涯中温暖的回忆。
然而，今天看她一直板着脸，又疑心听自己课的不是这个柳主任。但大家说，如果是市教研室督导，肯定就是她。林芊芊也不想过去套近乎，是否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万一她记不得，自找尴尬；万一她说：“马上听你一节课”，芊芊更要吓死，宁愿在她记忆中消失。
芊芊一直没看到柳主任的表情，有没有听了姑娘叶的课心情不爽。听课时林芊芊坐在教室外面，因为里面已经被同事坐满，挤不进去。但大家集体评课的发言，恍如铁布衫，消散了柳主任的掌力，也没有太多批评叶子馨，说新教师能做到这样已然不错。
当然，也给了很多合理化建议，其中两条和芊芊评课说的观点一致。最后，建议叶子馨重新构建这节课，甚至可以换一个班重新再上，或者其他老师按今天研讨结果来上，定然能上出不同效果。
叶子馨听到这句话，也没太多感觉，以为就是专家对她的寄语而已。她没想到，过一会儿，剧情会因为这句话一再反转。
最后，王校长提议用掌声感谢专家柳主任的莅临指导，谆谆教诲。掌声分外热烈，其实大家心里想的是：“督导总算结束了！”
但柳主任的一句话，又让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明天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