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意气

驿站里渐渐陷入安静。

月明星稀。

晋安郡王抬头看去,见面前的二楼廊下站着一个女子。

秋日里夜风有些凉,她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明亮的月光下随着夜风飘动,恍若神仙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在看什么?”晋安郡王上楼走过去问道。

不待她回答,晋安郡王已经接着问。

“吃了多少饭?睡了一会儿没?可还睡得惯?”

他的问并不是要得到答道,而是在表明自己的关心。

程娇娘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夜空。

“看天。”她说道。

天?

晋安郡王抬起头也看过去。

与昨日的疾风骤雨昏昏不同,清明的夜空广袤无边,星辰如同宝石般点缀在其中。

“吃了一碗饭,洗漱后我小睡了一会儿,铺设的都是带来的,所以睡的习惯。”

她在认真的回答自己方才的问话。

晋安郡王转过头看她哈哈笑了,伸手将她揽住。

“我也是。”他说道,“我吃了一碗饭,虽然我没有回来,但他们说话的间隙,我还依着凭几偷偷打个盹。”

程娇娘笑了。

“还有,京城里也都传开了,闹得沸沸扬扬,这些也是你安排的吧?”晋安郡王问道。

程娇娘摇摇头。

不是?晋安郡王有些惊讶。

“前期马贼的传言应该是高家安排好的。”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笑了。

这的确是高凌波行事周全的风格。

“后来的事应该是秦弧做的。”程娇娘接着说道,“虽然死的不是我们,但的确是有人死了,一切都可以按照计划来实施,只要有人把这些事在关键的时刻推一把,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平心而论,还是高家前期安排的好的功劳。”

这恰恰才是最气人的,晋安郡王哈哈笑,笑着笑着猛地一停。

“你刚才说是谁做的?”他问道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程娇娘看向他。

“秦弧。”她说道,“秦侍讲的儿子,秦家十三….”

不,不,不用她解释,他自然知道秦弧。

“我是说,他?”晋安郡王问道。

这事管他什么事?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昨晚,不是你一个人?”

程娇娘点点头。

“正巧遇上了。”她说道。

巧?

晋安郡王一脸惊愕。

逛街吃酒看杂戏,行路投宿他乡过,都可能遇到认识的人,这可以说一声巧了。

那杀人放火的事也能遇到熟人?

这叫什么巧?

商量好的吧,可是如果说是事先商量好的,那这女子绝不会说一个巧字,既然她说了巧,那就的确是事前没有商量。

可是,这样听起来真的是太….

其实说要解释,也能解释。

那个秦弧啊。

他自然认得的,而且记得还很清楚。

那个在船头和她并肩而立,温润如玉笑容明亮的少年人。

他羡慕过很多人,羡慕过那些来参拜的官员夫人们,他们可以随意的离开皇宫回到自己的家,还羡慕过会飞的鸟儿,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不过那只是小时候,长大以后他就不再羡慕了,因为知道你就是你,永远不会成为别人。

但是,就在那一刻,坐在禁军护送华贵马车里的他,是那么的羡慕那个少年人,羡慕能和她随意的出游,能和她并肩而立,能和她说笑自在。

后来,她治好了秦弧的腿,而秦弧也是她家最常去的客人。

御街上他陪她赏灯而来,金科放榜时她为他特酿醉人的进士酒。

甚至他记得他中毒昏昏待死时,也听到秦弧的名字。

“娘子和秦郎君在一起..”

“…去赏荷花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晋安郡王猛地回过神,看着眼前夜色里闪闪发亮的眸子。

“怎么了?”程娇娘问道。

“他,是为你来的吧?”晋安郡王伸手扶着栏杆,带着几分轻松随意笑问道。

“不是。”程娇娘说道,“他是为高小官人来的,所以正好遇上了。”

他为了高小官人,而她也是为了高小官人,那这样说来,还是真巧。

不过,她和高小官人是有杀兄之仇,那秦弧和高小官人有什么仇?

这个秦弧不是和高小官人一起的吗?秦家从来都不喜欢自己,一直想要驱逐自己离京,上一次的事自己求程娇娘治病,而恰好不遇,就是这秦弧和高家商定的局。

晋安郡王想到这里又笑了。

傻啊,他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啊。

秦弧坐局要对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她啊,而他是绝对不会伤害程四郎的,可见他也是被高家算计了。

算计了程四郎的死,就彻底的毁了他和她的关系。

想一想如果谁让自己失去了她,那那个人一定是自己最大的仇人,非死不可的仇人。

程四郎的死秦弧有关系,但,自己又何尝没有关系呢?如果不是为了不让她救自己,高家又怎么会害死了程四郎。

秦弧为了自己的过失,亲手来杀高小官人。

而自己呢?

站在她一架突火枪震慑出的安全的破庙后,明知她单骑与不知多少的人马厮杀,却除了等就是等。

晋安郡王猛地坐起来,入目夜色沉沉。

都忘了他和她已经睡下了。

身旁的女子侧睡向外安稳。

“程昉。”他忍不住唤了声。

程娇娘安睡不动。

这是干什么!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要添乱,她已经累了,还要吵她。

晋安郡王轻轻的躺下来,将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看着帘帐里的浓浓的夜色。

清晨洗漱的时候,景公公忍不住盯着晋安郡王发黑的眼底。

“加一碗补汤来。”他出来低声对内侍们吩咐。

也不知道昨夜又是怎么样的荒唐。

景公公摇摇头,顾先生也过来了,正好看到晋安郡王走出来。

“殿下,殿下。”他忙施礼,又带着几分迫切,“怎么样?你和王妃说了没?王妃怎么说……”

刚提到王妃,程娇娘就从后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弓箭。

“程昉。”晋安郡王便跟着她进去了。

留下话还没说完的顾先生张口站在门外。

“怎么了?”程娇娘问道,一面将手里的弓箭递给半芹收起来。

“我…”晋安郡王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帮你洗头。”

半芹和素心愕然看着他。

程娇娘微微一笑。

“好啊。”她说道。

热水舀起来,晋安郡王有些窘迫,小心翼翼的浇在垂下的长长的头发上。

“这样,对不对?”他问道。

“只要能洗干净就好。”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的动作便轻松了几分。

半芹和素心在门外收回视线笑了笑。

“准备早饭吧。”半芹低声说道。

素心再看了眼其内有些笨拙的晋安郡王。

“稍等一会儿吧。”

“我大概只能帮你做这个了。”晋安郡王似乎不经意的说道,“别人能帮你杀人,我就只能帮你洗头了。”

“错了。”程娇娘说道,闭着眼没有看他,“首先,他不是帮我,他只是在帮他自己而已,再者,你也弄错了什么是帮我,帮我是帮我力不能及的事,而不是你想做以及你认为在帮我的事。”

“少安慰我。”晋安郡王说道,伸手揉搓她的头发。

“没有安慰你,你还用我安慰吗?”程娇娘说道,睁开眼看他,“不过如果说帮忙的话,你才是帮我最大的忙。”

又甜言蜜语的开始哄人了….

晋安郡王心里说道,嘴边却忍不住露出笑,低下头只当没听到。

“要不是你,高家怎么会派人来让我杀?”程娇娘说道。

“哦。”晋安郡王放下手里的水瓢,“你是说我是诱饵啊。”

程娇娘看着他点点头。

晋安郡王抬手拧了下她的鼻头。

“诱饵不管洗头了,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他说道,“再这样洗下去,早饭都能当午饭了。”

他说吧笑着起身。

“来人。”

门外的素心和半芹忙进来。

“伺候夫人洗漱。”

半芹和素心应声是看着晋安郡王施然走出去了,二人再次对视一眼笑了。

娘子总是能让殿下高高兴兴的。

“娘子,你是天下最好的妻子了。”半芹说道。

天下最好的妻子…

程娇娘迈入浴桶,闭上眼慢慢的滑进去。

“是不是最好的妻,别人说的没用。”她说道,“只有夫说的。”

………………

“殿下。”

看着晋安郡王终于又走出来且神清气爽,顾先生忙再次喊道。

晋安郡王面带笑意看着他。

“什么事?”他问道。

心情好了!

顾先生忍不住也露出笑意。

“殿下。”他说道,“昨晚你和夫人说了吧?她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要完善的没?”

“说什么?”晋安郡王皱眉说道。

话音才落,侍女们捧着饭菜进来了,内里程娇娘也和婢女走出来,晋安郡王便抬手打断顾先生。

“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他说道,转身又进去了。

说什么?顾先生瞪眼皱眉。

“我就知道,他们说不了正经事!”他转头对一旁笑嘻嘻的景公公说道,

“你想错了。”景公公笑道,冲他挤挤眼,“殿下和王妃,不正经的事才是正经事。”

顾先生刚要说什么,院门外有侍卫疾步进来。

“太后传旨。”他跪下高声说道。

太后传旨?

顾先生景公公神情一沉,室内脚步声响,晋安郡王和程娇娘都走了出来,看着门外被驿丞躬身引着疾步迈进来的手捧旨意的内侍们。

……………………

“臣不能受。”

晋安郡王叩头说道。

身后程娇娘跟着叩头施礼。

看着跪地的二人,宣旨的内侍似笑非笑。

“殿下,您这是何必呢,娘娘这是担心你啊。”他劝道,“快别闹了,回去吧。”

“正是因为娘娘爱护臣,臣更不能让娘娘受人指责。”晋安郡王说道,俯身不起。

内侍便收起圣旨。

“那,老奴就回去复命了。”他说道。

………………………..

“不受?他不是最不想离开京城吗?怎么如今反而不敢回京城了?”

太后冷笑一声。

“怎么,他也想学别人辞个七八回圣旨来标榜自己清高?”

说罢长袖一挥。

“再传旨。”

……………………

驿站里日头高声,但却不似往日那般人来人往,禁卫散布,驿丞站在秋日烈阳下,头上一层层的冒汗。

“这是第几次了?”他声音颤颤的问道,一面看向驿站外。

“第三次了。”驿卒颤声说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马蹄急响,大路上尘土飞扬,显然是一队人马又过来了。

“第四次了。”驿卒颤声改口说道,伸出四根手指。

“请个宰相也不过五六次。”驿丞喃喃说道。

听着门外尖利高呼太后传旨的声音。

室内的晋安郡王面色越发铁青,他猛地站起来。

“难道我还真怕她不成!去就去!我倒要看能不能在宫里把我活活的打死!她既然不要脸面了,难道我就非要不可吗?”他说道,抬脚就要迈步。

程娇娘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不行。”她说道,“她可以不要脸面,你却不能。”

晋安郡王看着她。

“她是君,你是臣,论起脸面,你的要重与她的。”程娇娘说道,“而且,别跟一个疯子去赌,不值。”

“太后宣旨。”

门外尖厉的声音传过门窗扑进来。

“你现在的抗旨抗的有半分理,如果你进了宫再抗旨,那就一点理也不占了。”程娇娘接着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她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道,一面按住她的手,“你不用出去了,跪了这么多次,身子受不住了该躺一躺了,余下的我来跪。”

程娇娘点点头,看着他走出去。

“臣,不能受。”

晋安郡王说道,俯身叩头。

这一次内侍再次离开后,他在院中干脆就不再起身,就那样跪着等着。

倒要看看还有多少次。

……………….

驿丞站在门外,腿脚已经麻木,抬手再次擦了擦汗,抬头看天,日光已经渐斜。

“距离上一次宣旨走了多久了?”他问道。

“一个时辰了。”驿卒说道。

前几次都是相隔半个时辰而已,那这么说,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驿丞忍不住按住心口看向大路上。

“他不来,哀家也能绑来。”

皇宫里,太后喝道。

“这一次哀家不给他下旨,哀家给禁军下旨。”

“娘娘,不可啊。”

殿门外传来高凌波的声音。

不待通传,高凌波被两个内侍搀扶着进来了,迎头拜倒。

原本没有多少白发的高凌波,此时好似一夜白头,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更况且往日他可从来不需要内侍搀扶的。

太后顿时眼一红。

“快起来,快起来。”她说道,“你怎么来了?在家好好的养一养才是啊。”

高凌波被内侍搀扶着起来,看着太后。

“娘娘,您都一连发了八道旨意了,臣还怎么坐的住啊。”他叹气说道。

这话半分责备半分叹息,太后如同小姑娘受到责备一般,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

“哀家咽不下这口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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