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自己离开拉萨到乡下看妈妈之前,发生了一件大家都说有意思的事情。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在后来对自己的影响那么大,以致彻底将我摧毁。
这件事情的确是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是在离开拉萨的前一天,我独自到八廓街转悠。那天上午,阳光明媚,空气干燥清新,没有一丝风。眼见到的藏式建筑顶上拴挂的五彩经幡轻微飘动,仿佛把时间也给凝固住了,世界都在静寂里,这正是自己所要的感觉。在这样悠闲的感觉里,我不知所往不知所求,似乎被阳光牵引着,又好像为寻找一块阴凉的地方,便走向大昭寺小广场南面一家茶座的二层平台。
平台上茶座是露天的,头顶遮了块印有红蓝吉祥图案的白色篷布。清凉的空气从三面飘来。我只要了半暖瓶甜茶,抽着烟无所用心地观望着周围和广场。
有几个男女老外坐着聊天、喝矿泉水、抽烟,他们的茶几上摆放着照相机、摄像机和两本厚厚的关于西藏的英文图书。他们偶尔看我一眼,议论着我头上的牛仔帽同他们当中某位先生的一模一样。我有点难为情,喝了热茶头上冒汗,就摘了帽子。我摘帽子,那老外也摘帽子。他摘帽子,我又戴上帽子。他们冲我乐了。我朝他们点点头,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北京。问我,我也说北京。他们频频点头。我又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恍然大悟,说美国。他们问我是北京人吗?我说,闹闹,我是印第安人。他们怪异地看着我。我说,我是西藏人,长相上近似贵国的印第安人。他们回味一下,笑声爆发出来。
大昭寺那边桑烟缭绕,青青的烟散发着草木香气。五星红旗垂挂在广场旗杆上。附近街道上汽车、行人、地面的人影、三轮车、摩托、小公共汽车、各色遮阳伞、肥胖的交通警察、彩色的游客、当地驻军和武警,乱乱哄哄。人群里时时闪现着僧人绛红色的袈裟。他们三三两两单手或双手搭在额头上,看不出他们站在街头远望找寻什么。四个小乞丐嘻嘻哈哈地猛跑,后面叫嚷着追上一个商摊的大丫头,差点儿撞到正在巡逻的两个武警身上。我的所在非常凉爽,那太阳地里看着有些烫人。同我一样观望着广场景象的还有个外国姑娘,她一身紫色,遮阳帽也是紫色。这位“紫色”静静地独自坐着,一只手臂支在茶几上,半天丝毫不动。她腿上放着个大笔记本,想起什么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是法国人吗?她同那位叫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女作家认识吗?我无聊地想。
自己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结了账又点上支烟。正当我起身要下楼的时候,眼睛无意间发现零乱的广场上匆匆走过一位高个女人。她止步左右躲闪着迎面的行人,头上戴了顶斑斓的遮阳帽,那帽子非常醒目,如同一只硕大的蝴蝶在人的头顶上扇动着翅膀。她梳短发,肩膀一边还挂着绿色画夹,胸前吊一台小相机。我角度站得偏高,宽宽的帽檐儿和玲珑的墨镜挡住了她的面孔,但从她圆润窈窕的身段看,我觉得她应该具有圣母样的美丽。不过,这般看人,凭经验得到的结论往往相反,可是自己又不愿意放弃对这个女子美丑的判断,赶忙下楼追随出去。
置身在人群里,那只蝴蝶在前头闪动闪动着忽然不见了踪影。我摘下帽子寻视,如何也找不见她,自己甚至怀疑刚才是否看走了眼,真是大白天撞上鬼了。
我这时感到一个人逛街真没意思,考虑打道回府。转念又想,既然到了大昭寺,那就围着寺院顺时针转上一圈吧,也算是为我此行的工作顺利祈祷,为阿妈眼病的治愈祈祷。
八廓街铺面商摊一家连着一家,各种工艺品、香水、鼻烟、香料、首饰、绸布琳琅满目,大都是从印度和尼泊尔来的。我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结果找见了一家画廊。
这家画廊所在的屋子,记得过去是一户与尼泊尔联姻的藏族人经营的首饰店。我径直进到画廊里,一幅幅观看墙上、地上、桌案上悬挂摆放的大大小小的油画和版画作品,也有不少素描和西藏传统绘画的壁挂“唐卡”。
我目光在这些绘画作品上轻轻抚摸,然后静止在门口一只小板凳上。那只斑斓蝴蝶样的遮阳帽又出现了。自己这才注意到门口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正埋头在画夹上画速写,手上居然还燃着一支细长的女士坤烟。她描几笔,抬起头轻轻地吸一口烟,然后像吹口哨一样慢慢把烟吐出去,眼睛迷离地望望外面。阳光由地面反射到昏暗的屋子里,正好映亮了她的脸。我判断是准确的,事实比我的判断还要出色。这是个汉族女子,年纪大约与我相仿,大眼睛,慈眉善目,面庞柔和,肤色有点黑。我一眼就认出她长得近似唐代观音,但一点儿也不胖。或者她的形象哪些地方同印度人相似,一般人可能在她脸上身上发现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她的形象恰恰是我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自己一家伙便让她给吸住了,当然吸住我的还有她的气质。
“嘿,你好,这画廊是你的?”我问。
“噢,你好。”她抬起头看我,似乎刚刚发觉店堂里还有我这么一位顾客。
“你好。”我又说,心里很不淡定。
“你看上了哪一幅?”
“只是看看,看看。”我旁顾左右,“这画廊,你开的?”
“不是。我只是帮人照看一下。”她的态度显得冷漠,“请随便看吧。”说完,她又埋头于她的速写。
我转了一圈站到她身后,“嘿,你画得挺好。”
“谢谢。”
“学这个的?”
“对。”
“在什么地方学的?”
她又抬头看我一眼,笑着摇摇头,然后什么也不说继续她的速写。这个时候,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着电话站到店门外边接听。我在店堂站了有三五分钟,听见她在外面打电话的语气,对方大概是她的一个闺中密友,她说自己跑到拉萨来了,什么时候回去还定不下来,等回去再聚吧,等等。好像她的电话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我就无趣地出来了。
转了一圈八廓街,阳光晒得我满头大汗,可是自己心里还惦念着刚才画廊里那个女子。她的美仅仅属于我一个人,我想。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转眼又变得模糊了。想来想去都是一张观音的面相。不成,我要再去画廊看她,即便无法相识,我也要把她的形象刻在心里,否则自己今后会有无尽的遗憾。
待我就要走到那家画廊的时候,脚步紧张得都快迈不动了。自己暗暗地骂自己,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腼腆啦?真没出息!
我壮起胆子走到画廊门口,那女子已经不见了。往画廊里张望,一个黑头黑脸的藏族男人正用英语接待三个外国游客。我在店堂里站一会儿,趁他说话的间歇,我用藏语问:“格啦(先生),您店里刚才那个画画的汉女在不在?”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你问她干什么?”
“只是问问。”
“她走了。”
“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哈古吉买!”他不客气地说他不知道。
完了……结束了……我的梦醒了。美好的人儿永别了。
但是,自己依然不死心,神思恍惚地围着八廓街又转了一圈,希望再见到那个女子。结果,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发现。燥热的印度音乐和尼泊尔歌曲从商铺中传出来,挑逗一般往我的耳朵里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