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嫌犯
“我确实不知道,”淡淡地接下去,“最开始这件案子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它其实真的没什么了不得或是有多么神秘,可是我还是赶到布莱顿去,因为我感觉到这宗不寻常的抢劫绑架,背后定然藏有更深更微妙的玄机。”
“我得告诉你,警方掌握了线索,而他们也任意把这个消息四处张扬。谁是罗素屋里租那个房间的房客,很容易就能查清楚。他的名字应该是爱德华·史基拿,大概是两个星期以前租的房间。可是在摩顿先生神秘失踪的那一天,他确实已经出门两三天了。摩顿先生是在二十日被发现的,而当群众听到警方已经在伦敦找到爱德华·史基拿,而且将他以对法兰西斯·摩顿先生暴力攻击,同时抢去一万英镑的罪名逮捕起诉后,都感到欣慰。”u米u花u在u线u书u库u
“接下来,这件令人困惑的案子又加入了新的轰动情节,因为法兰西斯·摩顿先生宣布拒绝提出控告,这确实出人意外。当然,英国当局还是提起公诉,并且以传票传唤摩顿先生当证人。如此一来,如果摩顿先生的本意是想把事情压下来,或是当初因为受到威胁而答应不起诉,除了使大众感到更好奇、谜案更轰动之外,他并没有因为拒绝提出告诉而得到任何好处。”
“你知道,这些全都让我感到兴趣,所以我三月二十三日南下布莱顿去看嫌犯爱德华·史基拿受审。我必须说,他看起来真是平凡。他长得普普通通,脸色红润,狮子鼻,头顶开始秃了,看起来活像是个事业有成,保守庸俗的士绅。我很快打量了一下在场的证人,猜想那位坐在著名公诉律师雷基纳德·裴拜斯先生身旁,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就是摩顿太太。法庭上人很多,我听到在座的女士们窃窃私语,说的是摩顿太太的礼服有多漂亮,她的阔边大帽子值多少钱,手上钻戒又是多么美等等。”
“警方如何在罗素室的房间找到摩顿先生,又如何在伦敦兰芬大旅社逮捕史基拿,相关事宜的证词都在庭上提出来。嫌犯被捕的时候似乎对指控他的罪名大为吃惊,声称他虽然因为业务往来,稍微认识法兰西斯·摩顿先生,可是对于他的私人生活,却是全然无知。”
“‘嫌犯还说,’巴科探长继续说,‘他甚至不知道摩顿先生在布莱顿,可是我这里有证据呈供庭上。有人可以证明摩顿先生被绑架的那天,早上九点半时,嫌犯和摩顿先生在一起。’”
“经过马修·奎勒先生的反覆诘问,探长终于承认嫌犯只说他不知道摩顿先生住在布莱顿,可是却不曾否认在布莱顿见过摩顿先生。”
“警方所说的证人其实有两位,都是住在布莱顿、见过摩顿先生的商人;他们说十七日早上看到摩顿先生和被告走在一起。”
“这时奎勒先生没有问题要问证人,大家都了解嫌犯并没有要反驳他们证词的意思。”
“哈崔克警官则叙述寻获四天不饮不食、可怜的摩顿先生的经过。由于罗素屋的房东查普曼太太的通报,探长派他到罗素屋去。他发现房门锁着,于是用力撞开。摩顿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里,身上松松地绕着几码绳索,这可怜的人几乎失去了知觉,一条厚厚的毛围巾缠在他的嘴上,他若想发出叫喊或呻吟的声音,一定都被围巾盖住了。可是,警官有个印象,摩顿先生最开头一定被下了什么**,使他虚弱得昏迷过去,也使他发不出声音或从捆绑的绳索里逃脱。那些缠绕他身体的绳索绑得笨手笨脚的,显然是在一片匆忙中干下的。接着被传唤的是医官和医治摩顿先生的医生。他们两位都说摩顿先生好像被某种麻药弄得迟钝呆滞,而且,当然啦,因为缺乏食物而虚弱得饿昏过去。”
“第一个真正重要的证人是罗素屋的屋主查普曼太太,当初就是因为她报警才使得摩顿先生被人发现。她回答裴拜斯先生的问题,说三月一日被告到罗素屋来,自称为爱德华·史基拿先生。”
“‘他说他要一间租金中等、有家具的房间长住,他在的时候都需要有人打扫。可是他又说,他常常会离开一段时间,有时两三天,有时更久。他说他是一间茶叶行的业务代表,到处跑。’查普曼太太继续说,‘我带他到三楼最前面的那个房间,因为他不愿意付超过十二先令的周租金。我向他要介绍人的名字、地址,他却把三个英镑放在我手里,笑着说他认为预付我一个月的房租,算是够好的介绍人了吧。他还说,一个月之后如果我不喜欢他,一个星期之前给他通知,他就会退租。’”
“‘你没有问他代表的那家茶叶行的名称吗?’裴拜斯先生问。”
“‘没有,他把房租给了我,我已经够满意了。第二天他把行李搬进来,就住下了。每天早上他几乎都出门做生意,可是星期六和星期天都会留在布莱顿。十六日他告诉我,要到利物浦去几天。那天晚上他还睡在这里,可是十七日一早就出去了,还带着大旅行皮箱。’”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裴拜斯先生问。
“‘我也说不准,’查普曼太太迟疑了一会儿后说,‘你知道现在这里是淡季。除了史基拿先生,屋里其他的房间一个也没租出去,所以我只请了一个佣人。夏天、秋天的时候我都请四个,冬天也是。’她怕刚才说的话坏了罗素屋的名声,所以又加上后一句,话里有察觉得出的骄傲,‘我想我是在九点钟的时候听到史基拿先生出去的,可是一个钟头之后我和小女佣正在地下室里,忽然听到前门“碰”的一声开了,又“碰”的一声关上,然后走廊上一阵脚步声。’”
“‘“是史基拿先生。”玛丽说。’”
“‘“是啊,”我说,“我以为他一个钟头以前就出去了呢?’”
“‘“他那时的确已经出去了,”玛丽又说,“因为他把房门打开,好让我进去铺床整理房间。’”
“玛丽,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我说,于是玛丽跑上楼去,她回来告诉我说是史基拿先生没错;他直接进房间去了。玛丽没见到他,可是有位先生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可以听到他们在史基拿先生的房里谈话。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嫌犯最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罗素屋的?’”
“‘奥,这个我不知道。我不久就出去买东西,等我回来已经十二点了。我走上三楼,发现史基拿先生把房门锁起来,钥匙也带走了。我知道玛丽已经打扫过房间,所以也没多管,虽然我也觉得奇怪,这位先生干嘛把门锁上又把钥匙带走。’”
“‘之后你就没听到房间里有任何声音了,是吗?’”
“‘是。那一整天和第二天都没有,可是第三天我和玛丽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我说那是史基拿先生把窗户打开了,百叶窗拍打窗户的声音。可是我们后来又听到那个怪声音,于是我把耳朵附在钥匙孔上,我觉得好像听到一声呻吟。我很害怕,就叫玛丽去报警。’”
“查普曼太太下面说的话就没什么有趣的了。嫌犯确实是她的房客,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十六日晚上,他带着蜡烛上楼去。女佣玛丽的说法也和她的主人相同。
“‘我想是他,很确定,’她小心地说,‘我没见到他,可是我走到三楼平台,在他房门边站了一会儿。我可以听到房里声音很大,是两位先生在谈话。’”
“‘我想你不会偷听吧,玛丽?’”
“‘不会,先生,’玛丽温和地笑笑,‘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可是有一个讲得好大声,我想他们一定在吵架。’”
“‘我想,史基拿先生应该是惟一有大门钥匙的人。不按门铃还能进屋来的,没有其他人了吧?’”
“‘没有了,先生。’”
“就是这些了。这案子到那时为止,你知道,官方对于嫌犯的控诉进行得非常顺利。当然,他们的论点是史基拿遇到摩顿先生,把他带回家去,袭击后下药,把他嘴塞住,身体绑起来,最后把他身上带的钱都抢走,这些钱,根据马上就要呈供庭上的宣誓书里说的,总共有一万英镑之多。可是这所有的细节当中,还有一个大谜团需要向大众和法官解释的,那就是摩顿先生和史基拿的关系。为什么摩顿先生拒绝对这个不但抢了他的钱,还差一点让他凄凄惨惨死掉的人提出控告呢?”
“摩顿先生病得太重,不能亲自出庭。梅立许医生绝对不让他的病人那天上法庭作证,怕他受不了病累和激动。可是他的书面证言在床边拟好了,也经他宣过誓,现在被检察官拿出来放到法官面前。这里头简短而且像谜一般的证言,的确透露出惊人的事实。”
“当裴拜斯先生将摩顿先生的书面证言朗朗读出时,这么多聚集在法庭上的人都不出所料肃静无声,而且每个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一眼那个女人。她高贵优雅,穿着打扮无懈可击,戴着精致的珠宝,可是随着检察官念出她丈夫的证言,她漂亮的脸蛋却愈来愈灰白。”
“‘庭上,这一份声明书是法兰西斯·摩顿先生在宣誓下拟定的,’裴拜斯先生开始说,他宏亮的声音在一片肃静当中听来,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由于某些我不愿透露的原因,我必须付出一大笔钱给一个我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人。我太太知道这件事,而且事实上这完全是她的私事。我只是个中间人,因为我认为若是让她自己去处理,并不妥当。那个人曾经向她提出一些要求,她为了不让我无谓地烦忧,尽可能瞒着我。终于她决定把整件事都跟我说了,我也同意她的想法,认为最好是满足那个人的要求。然后我就写信给那个人,他的名字我不想说出来。我照我太太告诉我的,把信寄到布莱顿邮局,信里说我愿意付一万英镑给他,时间地点随他指定。之后我接到回信,信封上有布莱顿市的邮戳,要我带着英国银行钞票(一万英镑),在三月十七日早上九点半,到西街的佛妮柏布行外头等。
十六日我太太交给我一张一万英镑的支票,于是我到她的银行,也就是博特银行去换成现钞。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我到了指定的地方。一个身穿灰大衣红领带、头戴礼帽的人叫我的名字跟我搭讪,并且要我陪他走到他国王广场的住所。我跟着他走,两个人都没讲话,他在一栋叫做罗素屋的房子前停下来。等我病好可以外出了,我一定马上就能把这栋房子认出来。他用钥匙开了大门,要我跟他到三楼的房间去。我想我注意到我们进房间时他把门锁上了,可是我身上除了准备要给他的一万英镑外,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之间什么话都没说。
我把钞票交给他,他把钱叠好,放进皮夹里。然后我转身走向房门,一点也没有警觉,突然肩头被人紧紧抓住,鼻子和嘴巴被一张手帕蒙住。我拼命挣扎,可是手帕上都是氯仿,我很快就失去知觉。朦胧中我记得那个人断断续续对我说的几句简短的话,是我还在虚弱挣扎之际听到的:“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大傻瓜啦,亲爱的先生!你真的以为我会让你静静地走出去,直接跑到警察局去吗?我知道,这种诡计以前有人耍过,也是用钱要人闭嘴的时候,先找到他,看他住在哪里,把钱给他,然后报警去抓他。你别想,这次甭想。我要带着这一万英镑到康地南去,还赶得及搭船到美国纽哈芬,而在我到达海峡那一边之前,你只好乖乖留在这里了,朋友。我不会太为难你的,房东太太很快就会听到你的呻吟,把你救出来,所以你不会有事的。好,来,喝下这个——这才听话。”他把一些苦苦的东西强灌入我的喉咙,以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等我恢复知觉,已经被绳子绑在安乐椅上,嘴巴还缠绕着毛围巾。我连一点挣脱或喊叫的力气都没有,感觉非常不舒服,然后昏了过去。
“雷基纳德·裴拜斯先生读完了,拥挤的法庭上每个人都忘了讲话;法官直盯着那个身穿华丽礼服的漂亮女人,她正用一条雅致的蕾丝手帕擦拭眼角。”
“这桩大胆暴行的被害人所做的这番非比寻常的叙述,把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可是要使它比其他罪案轰动,还缺一样,那就是摩顿太太的证词。在检察官传唤之下,她优雅而缓慢地走上证人席。毫无疑问,她已经强烈感受到她丈夫所受的折磨,同时看到她的芳名硬是和这一件卑鄙的勒索丑闻扯在一起,更是感到羞辱。”
“在雷基纳德·裴拜斯先生仔细询问之下,她不得不承认,勒索她的人和她早年的经历有关,因而使得她和孩子蒙羞。她在汩汩眼泪和阵阵低泣中说出了她的故事,还时时用带着钻戒的手拿美丽的蕾丝手绢擦拭眼角,显得特别楚楚可怜。”
“大概是她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她被甜言蜜语所惑,和一个浪迹天涯的外国人私定终身,那个人自称为法国的阿曼德·川蒙伯爵。他似乎其实只是个不入流的混混,因为他从她那里拿走大约两百英镑和几个钻石别针后,有一天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三言两语,说他搭乘阿根廷号船去欧洲了,要好一段时间才回来。她很爱这个没良心、可是又可怜的年轻小伙子,因为一个星期以后,她看到报纸说阿根廷号遭遇海难,船上所有人都已罹难。她痛哭流涕,为了这么早就做了寡妇而悲痛莫名。”
“幸好他的父亲,芝加哥一位很有钱的猪肉屠宰商人,一点也不知道女儿做的蠢事。四年后,他把她带到伦敦,在这里遇到法兰西斯·摩顿先生,并且嫁给了他。她过了六七年快乐的婚姻生活,直到有一天,像是晴空霹雳一般,她接到一封打字的长信,署名人是阿曼德·川蒙。字里行间满是不曾消逝的热情,述说他几年来在国外受苦而悲惨的遭遇。阿根廷号遭难之后,他奇迹似地获救,之后他就四处漂泊,一直没办法攒下足够的旅费回家。好运终于来了,他在历经沧桑之后,终于打听到爱妻的下落,现在他愿意原谅她过去的一切,只要她重回他的怀抱。”
“接下来的就是一个无赖碰上一个蠢女人通常会发生的事。她非常惊慌,好一阵子不敢让丈夫知道。她写信给阿曼德·川蒙,求他看在她和过去的份上不要见她,她还发现通过布莱顿邮局寄到他手上的几百英镑确实有安抚的作用。可是有一天,摩顿先生意外发现了一封川蒙伯爵的来信,她坦承一切,请求丈夫宽恕。”
“法兰西斯·摩顿先生是个生意人,看事情的眼光既实际又理智。他喜欢这个可以让他过舒服日子的大太,希望能保有她,而阿曼德·川蒙似乎又愿意以某些条件而放弃她。另一方面,对自己的财产握有绝对、惟一控制权的摩顿太太,又非常愿意付钱来平息这件丑事,因为她相信——她确实有点蠢——这事若是张扬出去,她会因为重婚罪入狱的。法兰西斯·摩顿先生于是写信给川蒙伯爵,说他太太愿意付给他要求的一万英镑,来交换她完全的自由;同时从此以后,他必须在她生命当中永远消失。条件谈妥了,于是摩顿先生在十七日早晨九点半离开家门,身上带着一万英镑。”
“群众和法官都屏息静气地听她的告白。对于这个漂亮的女人,大家只有同情,因为从头到尾她犯的罪不比别人在她身上犯的罪多,而且她最大的过错似乎只是在处理自己的生活上缺乏大脑而已。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记忆里法庭上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因为当法官沉默几分钟之后,温和地对摩顿太太说:“‘摩顿太太,现在能不能请你看一下嫌犯,请你告诉我,他是你的前夫吗?’”
“而她,连头都没转向被告望一眼,只静静地说:‘噢,不是,法官大人,那个人绝对不是川蒙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