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的早食依旧丰盛,安谨言却吃得心不在焉,她十分好奇唐钊说的话,要见什么人?要听一个什么故事?

安谨言慢慢悠悠的吃着早食,唐影匆匆进来,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安谨言,又看了一眼自家爷。

“有话就说。”唐钊把骨头汤盛了满满一碗,放到安谨言右手边。

唐影低头:“爷,庄小娘子来了。”

安谨言闻言,终于兴致勃**来:“庄莲儿来了?昨晚的戏很出彩,她肯定高兴的要跳起来了,让她等会,我马上就吃完。”

唐钊宠溺地看着她:“慢点吃,不急。”

“嗯嗯。”安谨言飞快得把手里揪的面目全非的乳饼扔到嘴里,端起骨头汤,一仰头全干了,“我吃好了,走吧。”

唐影看了一眼自家爷,见自家爷没什么反应,知道此时不该多言,老实的在前面引路。

“庄莲儿~”安谨言远远看到庄莲儿端坐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你这成了角,果然不一样,第一次见你这么端庄地坐着。”

庄莲儿听到安谨言远远传来的声音,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欲言又止:“唐爷,安谨言,这么早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安谨言进到厅里,才发现老庄头也坐在这里,“您来了,身体可好安好?”

“托唐爷的福,身体很好。安小娘子脸色愈发的好了。”老庄头先是打量了安谨言一番,笑着点头回道。

“您怎么跟庄莲儿一起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庄莲儿和老庄头,都抬眼看向了唐钊。

安谨言看到他们的眼神,心道,难道这既是唐钊说的带她要见的人?

安谨言一脸疑惑的看向唐钊,唐钊面色平淡,他已经跟庄莲儿父女达成一致,既然安谨言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那些不愉快,那就没必要强制她想起来。

唐钊决定,还是要一如既往的替小宝报仇,虽然安谨言失去了那部分不好的回忆,但是她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会一如既往的保护她,唐钊会按部就班地替小宝报仇,安谨言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参与进来。

“坐下说。”唐钊人前,话依旧很金贵。

说完,牵过安谨言的手,把她安顿到一个有皮毛垫子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把糖渍果子端到她随手可得的手边,起身到暖炉旁拎起茶壶,沏了一杯香茗,晾好。

拿着茶壶示意庄莲儿,庄莲儿赶忙接过茶壶,他们父女可不敢让堂堂王爷伺候。

庄莲儿站起身,把茶杯添满,拘束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爹,老庄头。”

安谨言不知道他们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着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庄莲儿,你们今天要讲什么故事?”

“嗯?”庄莲儿看了安谨言,眼神里不像往日充满神采,这一眼竟然有些心疼与挣扎,她想对安谨言笑一笑,奈何嘴角扯出的弧度总是不自觉抖动,“是一个小时候的故事。是我爹总跟我说起的一个人。”

安谨言满眼期待,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自己?

庄莲儿做了好几次很呼吸看着安谨言那双纯真清澈的凤眼,还是泄了气,求救般看向老庄头:“爹~你说吧?”

老庄头先是一愣,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

“我本名不是庄家瀚,而是庄老三。这个老三并不是我在家里排行老三,而是我是乐家的第三个马夫。”

老庄头的第一句话,就让安谨言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看了看老庄头,又看向庄莲儿,最后定格在唐钊脸上,想求一个肯定。

唐钊点头,老庄头深吸一口气,继续:“今天的故事,要从九年前渭水旁说起。那天天特别热,像是下火一般,乐家的老老小小去渭水游船纳凉。

可是突然有人落水,落水的人正是从亲戚那里过继到乐家的乐小宝。

我们随行伺候的人都下水捞人,最后是我把人捞上来的,可是那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当年这件事之后,在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为此,渭水这个消暑绝佳之地,也变得人烟稀少。

那时传出来的消息是,两人当场溺亡,还有重伤若干,其实,那...孩子被我捞上来时,虽然没有呼吸,但是脖子上的脉搏还在隐隐跳动。”

安谨言全神贯注的听着,神情紧张,拳头紧紧握着。

老庄头眼神望着远处,好像回到了那年炙热盛夏的渭水边:“大户人家外出游玩,都会带着府医。那时候年纪大一点的府医跟在老爷子身边伺候,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府医给他诊了脉,摇摇头,表示已经无力回天。”

“可是那孩子,不是还有脉搏吗?肯定可以救活的。”

老庄头摇头:“我将他头朝下,背在背上,跑了很久,都没有吐水,肺里的水吐不出来,大罗神仙来了都无能为力。”

“那府医多大年纪?”唐钊缓缓开口。

老庄头恭敬的回答:“声音听着很稳重,但是脸庞稍显稚嫩。不过在乐家的鞠神医,年龄跟长相也很难联系在一起,我也不能确定。”

九年前,稚嫩的脸,稳重的声音,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鞠华锦去乐家研读医书的那段时间。

唐钊斜睨着老庄头,像是要把他看穿般,语气清冷地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说?”

老庄头低下头沉默。

唐钊扯出一个冷笑:“他允了你什么好处?”

老庄头震惊的抬起头:“那时候莲儿还小,性子跳脱,说话随性,根本不适合待在乐家做家生子...”

庄莲儿偷偷看了一眼安谨言,被安谨言逮了一个正着,她赶忙低下头,羞得满面通红。

安谨言以为庄莲儿怕她对她另眼相看,于是安慰道:“不要有太大的负担,谁也不是生来为奴的,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世上圣人少凡人多,不用太自责。”

老庄头听到安谨言的话,嘴唇无声的颤抖着,他哽咽着说:“那个府医说要带走处理,让我对乐家人,就是...就说已经死透了。”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昏黄的眼睛里流出来,老庄头再也忍不住,一边扇自己嘴巴子,一边嚎啕大哭,“我该死,我为了我们一家子,把那孩子最后活着的希望给熄灭了...”

庄莲儿也红着眼,默默的抽泣。

安谨言站起身,走到庄莲儿面前,伸手拥抱住她:“别难过,你有一个好父亲。”

庄莲儿在安谨言的怀里,放声大哭:“呜~呜呜~呜~”

安谨言抱着庄莲儿,安慰老庄头:“那孩子本就生在炼狱里,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过继来的孩子糟了大难,乐家竟然没有一个主子出现,看来乐家也没想着救人。”

“我亲手救上来的人,又被我亲手送走,我...我欠那孩子的...”

他为了一家人摆脱奴籍,置那孩子的性命于不顾,都是债。

安谨言心里很通透,人性该是如此,大家都可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但是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谁有事权衡利弊。看来,庄家虽然脱了奴籍,但是心依旧被这牢笼紧紧锁着,不得挣脱。

“你们自责了这么多年,也该走出来了。逝者已逝,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老庄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安慰他的安谨言,心像是被捶打了无数遍。

庄莲儿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她看着安谨言,满心的愧疚,如果安谨言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她,她还会如此安慰他们父女吗?

安谨言没想到,本来是想着听故事,现在却要安慰这两个痛哭的讲故事的人。

“好了,如果我是那孩子,我肯定不会怪你们。能用有限的生命,给救命恩人带来一份命运的转机,也算是功德一件。”

安谨言的这句话,再次戳中了庄莲儿父女的心,泪水止不住的流。

“呜呜...那孩子...真的好可怜~我把她捞上来时,她左胸口那么大的一个血窟窿。血止不住的往外流,我感觉他呼吸停止,肺里的水吐不出来,也许根本就没有呛水,而是受伤昏死过去之后,又被扔到水里的,也许那孩子根本不是溺水而亡。”

唐钊的手攥成了拳头。

小宝才九岁,要有多狠的心,才能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对付用一个小孩子。

乐家根本就没准备让小宝有一丝活着的机会。

庄莲儿跟老庄头,故事讲完了,平复了心情后,两人离开。

安谨言看到唐钊坐在那里发呆,她凑过去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唐钊叹了一口气,桃花眼失去了了神采一片空洞:“那么小的孩子,胸口被贯穿时,该有多绝望。”

安谨言深深呼吸,垂眸让人看不清眸底的颜色,低语道:“大概,想象不到的孤立无援吧。”

她不自觉地摸着左胸口的伤疤,那里也受过伤,师父说是外出做任务时受的伤,师父用心调养了很久,在加上她平日里试药练得一副好身板,才捡了一条命命回来。

但是,这也是她噩梦的开始,春爷一向炼药成痴,总是趁师父不在时,偷偷给她加料,让她的伤反反复复,可是爷阴差阳错地,在她身上第一次试炼成功了伤过不留痕的仙药。

她从往事中回神过来,见唐钊看着她,解释道:“我左胸口也有一个伤口,是小时候做任务时受的伤。”

唐钊脸色微暗,桃花眼里冷若冰霜:“疼吗?可还记得是什么伤得你?”

安谨言摇头,“我的身体试过太多药,早就忘记疼是什么感觉。是什么伤的?”

她想了片刻,猛然抬起眼,“是毛笔和镇尺。是用镇尺楔着毛笔,一点一点楔进了这里。”她点着左边胸膛,好像情景重现。

“只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应该是一张男人的脸。”

她以为自己不怕疼了,可是现在努力回想那时的画面时,心脏仍旧突突地疼,左胸膛也隐隐跳动着疼,原来有些伤害会烙在心底,什么时候翻出来时,都会痛。

“那孩子,被人伤害的时候,大概也像我当时那样害怕又无助吧。说来,我跟他还真的有些缘分,起码可以感同身受~”

唐钊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手心燥热的温度传来,像是一把洛铁,熨平了她抖动的心。

“这里还疼吗?放心,以后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再受伤害,也不会让你经历小宝的过往。”

安谨言重新扬起笑脸:“不疼了,我现在很强悍的,我也会保护好你。不让你有感同身受的机会。”

唐钊摸着她的脸,眼里满是疼惜:“安谨言。”

“我在。”

他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如果,我想给小宝报仇,你会不会难过?”

安谨言看着他眼底的期盼,那是他年少时的心动,听到这句话,她终于明白了唐钊让她一起来听庄莲儿父女讲这个故事,为得就是这句话吧。

那个孩子,那时才九岁,能得唐钊的青睐,心疼多过心动吧?一个身处锦衣玉食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一个食不果腹处处是针对陷阱。

唐钊是对小宝的心疼,何尝不是在心疼他自己。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身处明枪包围的小宝命丧黄泉,而处处暗箭的唐钊却一路到了二十四岁,只有强大自己,才是适应环境的唯一方法。

“是那些人罪有应得,你只不过是替天行道。世间少一个坏人,好人便多一份自在,我为什么要难过,我还要支持你,帮助你,跟你一起把那些人全都揪出来。”

唐钊看着慷慨激昂的安谨言,满眼欣慰,他的安谨言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存大爱。

“安谨言,有你真好。”

安谨言点点头,嬉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她突然又开口问道:“老庄头刚才说到的那个府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是很确定,按照时间倒推回去。”唐钊沉吟了片刻,“那个时间,正好是老太太安排鞠华锦去乐家研读医书的那个时间。他自小就展现了很高的天赋,鞠神医那时便把他当做衣钵传承人,长安城里凡事出名的医馆府邸,都卖着人情把他送进去研读医书,他确实学习进度的很快。但是他对小宝为什么多此一举,还没想明白。”

安谨言皱眉,唐钊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大概需要细细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