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夜晚,她从季路元的嘴里尝到了血腥气◎
那脚夫的担心不无道理, 第二日一大早,宜州的通判王大人便亲自上门,同季路元说明了此番换乘水路的忧虑。
郁棠醒来时, 季路元已经去了驿馆西侧的小院里议事,她快手快脚地梳洗过,先将昨夜与盛时闻的对话告诉郁璟仪,而后才急匆匆地往小院里赶。
行至小院门前时遇上了季十九, 季十九十分明朗地冲她笑了笑, 足尖一点便跃到了她面前, “公主,世子让我待在此处候着您, 等您来了便带您进去。”
郁棠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十九用过早膳了……”她突然一顿, 目光停留在季十九头上那顶黑色的裘帽上,“这帽子是?”
季十九抬手摸了摸帽檐, “哦,这是韶合公主送我的,不仅是我,我哥也有一顶,但哥哥觉得累赘,所以没有戴着。”
这帽子虽说通体漆黑,也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繁复图纹,然边缘却缀有一层细软的同色绒毛, 是个带着两分可爱的俏皮款式。
郁棠扬眸看了一眼季十九,脑中不由得将他这张圆圆的娃娃脸换成季十一那张线条分明的刚毅面容, 心道你哥哥不愿戴这裘帽, 八成可不只是因为觉得累赘。
季十九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在前方替郁棠引路,口中还在持续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的动静在这肃寒的冬日里倒是显出些别样的生机来。郁棠脸上带着笑,跟在他身后一路向内,直至穿过垂花门,正巧与议事完毕的季路元撞上了视线。
回廊的门头较之院中的屋顶要高出一截,挑檐的瓦片旁溢三分,就此挡住了迎头而来的大半的光。郁棠匿在一片阴影中,隔着两道枯败的花丛,遥遥望向正前方的季路元,恍惚只觉方才的那点生机似乎一瞬间全被抽走了,那人面色凛凛地站在太阳下,日光耀眼,他周身却只余寒峭。
郁棠一愣,忙不迭小跑着迎了上去。
通判王大人彼时正在同季路元道别,见着郁棠过来了,便拱手同她行了个礼。郁棠草草点了点头,随即也顾不得尚有旁人在场,主动将自己的手塞进季路元手里,“季昱安,你怎么了?”
季路元握紧她的手,待到王大人离开后才牵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没事。”
他摩挲了两下郁棠的手指,余光瞥见她因担忧而紧颦的眉头,又轻笑着蹭了蹭她的下颌,“真的没事,王大人适才也没说什么,只道因为大雪,河道结冰,行船用的防滑草袋和黄沙也都需要多预备些,故而登船的日期较之原定的延后了三日。”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京城今早也传来了消息,太后病重,离世殡天大抵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以防万一,他们必须要在国丧之前跨过宜州这道‘分水岭’。
季世子端着个认真恳挚的语气,郁棠却不大相信,“真的只是这样?”
季路元在原地站定,面对面地啄了啄她的眉心,“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你若还是不信,王大人此刻想必尚未走远,我让十一将他叫回来,你自己当面问他。”
他说着就要抬手去唤季十一,郁棠连忙握住他的两根手指按在身前,“你别闹了,好端端地折腾人家王大人做什么?”
她终于松出一口气,“瞧你方才的那副模样,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延后三日也贻误不了什么的,季昱安,你别担心。”
季路元‘嗯’了一声,“用过早膳了吗?”
郁棠摇了摇头,“还没。”
季路元捏了捏她的指腹,“我也没有,走吧,先去用早膳。”
……
丝丝缕缕的寒风吹起梢头落雪,莹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飘向不远处,垂花门下,季十九小心翼翼地堆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继而又融了一捧雪,正照着自己头上裘帽的款式,欲要给小雪人也捏一顶帽子。
季十一抱着剑走过来,眸色沉沉地看不出情绪。
“哥。”季十九回首冲他笑笑,“你怎么了?挨世子的骂了?”
季十一瞥他一眼,“咱们登船的时日要推后了。”
季十九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推后就推后呗,平卢又不会跑,咱们总能回家的。”
说话间他已经捏好了帽子,款款放在了小雪人头上,“哥,你过来,看看我堆的雪人好不好看?”
季十一叹了一口气,依言向前凑了凑,却是一指头戳掉了小雪人的脑袋。
“哥!”季十九捧着脸颊惊呼了一声,“你居然杀了我的小二十!”
“咱们约摸着要在船上待个□□日,上船的日期若是推后,那……”
半凝结的雪块慢慢融化在指尖,季十九一个呆怔,倏地噤了声。
他直愣愣地看向季十一,突然就明白了他哥那点未能道出口来的深重顾虑。
登船的日期推后了,不出意外的话,季冬的十五,他们一行人都会在船上渡过。
——而每个月的十五,季路元都会发病。
*
登船的日期就此延迟,加之大雪天气,行船的速度较之平日里也慢了不少,因而直至季冬十五,官船也才走了此行四分之三的路程。
郁棠在船上待了八日,除去一开始的头晕脑胀,她这几日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这种摇摇晃晃的生活。入了夜的江面是一片静谧又广袤的乌漆墨黑,郁棠站在船头,盯着那冉冉飘**的薄雾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敛敛裙角,提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后季路元说要议事,连同商言铮和几个随行的将领去了隔壁船舱的小屋子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郁棠本以为他不会回来用晚膳了,谁知此刻堪堪推开房间的舱门,季世子的声音就已经从里间传了出来,
“阿棠做什么去了?”
郁棠顿时开怀,雀跃地迈过门槛,几乎是小跑着扑进了他怀里,
“屋子里闷得很,我去外面吹了吹风,季昱安,你已经忙完了吗?”
季路元垂首亲了亲她的眉心,“没有,陪你用过晚膳后我还要再回去,阿棠今夜不必等着我,先行安寝吧。”
郁棠拉长嗓子‘哦’了一声,随即又弯着眼睛笑起来,“好,那我们先用晚膳。”
她边说边将桌角的琉璃小灯推近了些,又颇为贴心地探臂取来竹筷,筷头平齐,作势要递给季路元,“季昱安,给你……”
灯芯倏尔一晃,郁棠皱了皱眉,“季昱安,你怎么了?”
适才房中昏暗时尚且不察,现下二人头对头地坐在光里,她才发现季路元的面色简直苍白得可怕。
“你不舒服吗?”
郁棠说着,探手就要去摸季路元的额头,探出的纤白指尖却反被季世子擒在手里,抵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没有不舒服。”
他顿了一顿,瞧见郁棠眼底了了可见的忧虑与怀疑,又不动声色地改口道:“大抵是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被风吹得有些头疼,我稍后让十一替我煮一碗姜汤,不碍事的。”
郁棠放下竹筷,“我现在叫栗桃去煮。”她抿了抿唇,“下次若是还忙,你就别急着赶回来陪我用晚膳了。”
“无妨的,我想回来见你。”季路元伸手拦了她一把,“十一稍后也会与我一起去议事,他煮姜汤更方便些,阿棠还是用膳吧,一会儿饭菜要凉了。”
他语调清和,却是个坚持的态度,郁棠神色沉沉地扬眸望着他,许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用过晚膳,季路元果然又急匆匆地去了隔壁的船舱,郁棠简单地洗漱过,嘱咐栗桃熄了外间的两盏烛火,自己则从书箧里随意取了本书,合衣靠在榻头,有一眼没一眼地来回翻看着。
恍惚间也不知时辰过去了多久,直至外头夜阑人静,栗桃提着铜壶进来换水,瞧着里间仍有光亮,才小声地问了她一句,“公主?都子时二刻了,公主还没安歇吗?”
竟是已经过了子时。
郁棠看看榻上并列摆着的两个软枕,慢吞吞地应了一句,“嗯,这就睡了。”
她只余了榻头的一盏琉璃灯,而后便掀开被子躺进了榻间。
窗外的江面水声阵阵,郁棠阖上双眼,脑子里却还是乱七八糟地思虑个不停,如此这般折腾了好一阵,最后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醒半梦间感觉身后躺了个人,手脚四肢一具带着凉丝丝的水汽,像是一尊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玉雕,冰冷僵硬,然周身的气息却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郁棠呓语一声,“怎么这么晚……”
季路元没答话,仅只抬起手臂横过她的腰间,自后将人牢牢搂了住。
被锦被熨得暖融融的郁棠冷不防经他这么一抱,当即便被冰得一个哆嗦,她手脚微蜷,下意识向前躲了躲,移挪的动作却又很快停下来,身子一转,主动依偎进了季路元的怀抱里。
她习惯性地埋头藏进他的胸膛,双手搂着他劲窄的腰,睡得热乎乎的脸颊全全贴上他的心口,温煦的鼻息轻而规律,却在又一次吸气时蓦地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很熟悉,是之前闻过的那个味道。
郁棠一个激灵,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身体有了瞬间的僵直,电光火石间却又重新软下来,郁棠佯装熟睡,哼哼唧唧地仰起头,撒娇似的去够季路元的唇。
她贴上他冰凉的唇瓣,舌.尖顺势探.进去,在他齿列间游走过一圈后又退了出来。
果然,尽管季世子已经用盐水净过口,她还是从中尝到了些许药汁的苦涩。
——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