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淡淡的皮肉烧灼气味很快蔓延开来,郁棠神色不变,甚至还能弯着眼睛,冲着郁肃璋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大皇兄,是阿棠管教下人不利,还望大皇兄莫要动怒。”

她将烧伤的右手掩进衣袖里,语气无辜又谦恭,

“也请大皇兄饶过冬禧,稍稍给些教训,小惩大诫便是了。”

清亮的月牙眼里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虚与卖乖,如同一只向来戒备心极重的猫儿,难得仰面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即使其中心机一眼便能被人瞧出,却也舍不得予以责备。

……

阁中一时寂静,唯有雪炭燃烧之声噼啪作响。

半晌之后,郁肃璋才气极反笑道:“好,阿棠,你真是好样的。”

他转转手上扳指,阴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郁棠,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冬禧说的。

“冬禧办事不利,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拉下去廷杖二十吧。”

郁棠笑容渐淡,一脸平静地躬身颔首,“阿棠谢过大皇兄。”

*

阴云遮月,一场筹备多日的珊瑚赏宴就此败兴而止。

冬禧被人拖下去打板子,郁棠则先一步坐上了回栖雀阁的步辇,她面色如常,只在行到御花园时突然扬声喊了停。

“本公主想在此处赏赏夜景,你们无需陪同,回去叫栗桃带着那件草绿丝绦的银灰斗篷来见我。”

她撂下句吩咐,之后便自己提着灯笼,径直走向了御花园的最深处。

天青的裙摆合着沉稳的步伐在半空中划出个小小的旋儿,郁棠眉眼镇静,端的是一派的气定神闲。直至穿过一片树林,视线之中再瞧不见任何宫人的影子,她才终于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囫囵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与郁肃璋正面对峙时产生的惶惧此刻才得以发散出来,郁棠浑身冰凉,脖颈连着脊骨的位置早已生了一层薄汗,衣衫湿涔涔地贴在身上,经风一吹,冷的她直打颤。

手上的烧伤尤在突突地泛着疼,五个指尖无一例外地全都起了烫伤的肿疱,郁棠‘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将红肿的指尖伸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初触水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不多时,那点针扎似的疼便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麻木的钝感。郁棠卸下力气,思绪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平静的湖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季路元,思及他方才冷漠的态度,复又缓缓皱起眉来。

季路元出身不低,母亲是平卢县主,父亲原本是老平卢郡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同时也是当年随永安帝一起打天下的先行之臣。

后来老郡王病逝,永安帝继天立极,季大将军因有军功傍身,便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岳丈的郡王之位,得封镇北王。

季路元作为镇北王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当受尽荣宠,可永安帝即位之后,有传言说镇北王生了叛逆之心,永安帝遂以陪护太后为由,将镇北王妃召入宫中陪侍久住,每十日才允许王妃出宫与镇北王见上一面,以恩宠之名,行牵制之举。

季路元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

他幼年时始终住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一起承翰林掌院教谕,舞勺之年王妃辞世,季世子离开宫闱,随镇北王返回平卢;待到永安十七年,镇北王也溘然病逝,三年孝期一满,永安帝便以怜他失孤离索为由,将季路元再次召返回京。

他无视季路元冠岁在即,理应返回封地承袭郡王,反倒不痛不痒地赐了季世子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就此将他困在了京中。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看似宽厚的天子恩德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正因如此,纵使季路元自小便顶着个显赫世子的头衔,可他寄居宫中的那几年,却也是同郁棠一般不得恩遇。

湖面之上水波**漾,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散开。

她自诩与季路元交情不浅,况且这人前世时还亲手为她落了葬,可今日一见,季世子对她甚为冷淡,似乎早就将她忘了。

那他前世为何又会……

咚——

一硬质小物倏地破风而来,又准又重地砸上了她的后脑。

郁棠猛地回神,原本松弛的神思骤然绷紧,身躯一抖脚下一滑,竟是朝着湖面直直扑了去。身后的树影随之晃动,似有一人藏在其中,欲要闪身而出拉她一把。

然下一刻,郁棠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湖旁的一丛灌木,口中‘哎呦’一声,颇为丢脸地仰面摔在了草地上。

已经踏出阴影的长靴遂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夜风拂过,摇曳枝头不过转瞬便恢复静止。

那罪魁祸首的硬质小物则咕噜噜地滚到了她脚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的郁小公主一面揉着后脑坐起身来,一面敛目定睛去瞧,发现那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玉圆罐。

“咦?”

她捡起圆罐握在手中,甫一拔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草木药香便已扑鼻而来。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郁棠一愣,急匆匆站起身来。

“是谁?谁躲在那里?”

四下寂静,自是无人会回答,郁棠提起灯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嗒—

嗒—

绣鞋踩上堆叠落叶,层云渐散,月光透过林梢洒下一片银白,郁棠心跳如擂鼓,眼瞅着就要迈入那片阴影中去——

“主子?主子!”

不远处的白石桥上却突然传来了栗桃的呼喊,桥的另一侧站了两个宫人,孔嬷嬷面色焦急,正要快步跑过来接应她。

嬷嬷前些日子才挨了郁肃璋的罚,疾跑于她而言着实不算件易事。

郁棠脚下一停,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小圆罐收入袖中,就此停在了阴影的边缘。

……

待到她彻底离开此处,隐藏在林中的人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他眸色深沉地凝视着郁棠远去的背影,直至目送着她安妥踏上石桥,这才阒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

回程的步辇行的飞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主仆几人就已经踏进了栖雀阁的后殿。

冬禧彼时已经被郁肃璋遣人送了回来,正衰惫地蜷在自己的卧榻上,同屋的婢子替她简单上了些药,看着她后腰处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不由地惧怕道:

“大殿下下手也太狠了,怎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的帘子不知被谁自外挑了开。

六角的宫灯在廊头投下一束光,金线云纹的绣鞋款款迈过门槛,郁棠就这么搭着栗桃的小臂,缓而矜贵地踏进了屋子里。

丝丝冷风顺着撩起的帘子灌进来,轻飘飘地拂过她发冠上繁复的明珠翠羽,郁棠站在堂中,笋尖似的指慢条斯理地拢着个攒金丝的镶宝手炉,精致的眉眼冷而疏淡,难得显出些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严来。

“都退下。”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又惶惶颔首退了出去。

冬禧挣扎着欲要起身,“见过公主殿下,奴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郁棠按下她的肩头,极为亲和似的,坐到了紧挨她床榻的交椅上。

“本公主此时前来,只是想简单同你说几句话。”

她接过栗桃奉上的茶,二指执着茶盖,轻轻扣了扣白瓷的茶盏。

“冬禧,平日里那些丫头都是怎么在背地里议论本公主的?说来听听。”

这话问的直白,冬禧不知她此举何意,只得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颇为狼狈地仰视着这位印象里一向软弱又好脾气的小公主。

她心中七上八下,嘴上含糊其辞道:“奴婢们都说公主生的玉貌花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对。”

郁棠摇头吹了吹盏中茶梗,

“再说。”

冬禧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奴婢们……奴婢们说公主是个和善性子,向来不会打骂我们这些下人。”

“还是不对。”

郁棠看她一眼,潋滟的眸子里含了点要笑不笑的凉意。

“冬禧,事不过三,你若再说不出个让本公主满意的答案,那便做好准备,再挨上一顿板子。”

冬禧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

“奴婢们都说公主连个正儿八经的封号都没有,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主子,旁的宫里都是风水轮流转,再不济地,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唯独咱们宫里当差的,始终屈于人下,每每在外都要矮上别人一头。”

郁棠垂首,小小辍饮了一口盏中清茶,“这才对。”

她将茶盏递给栗桃,

“今日你这顿板子是如何挨的,无需本公主明说,想必你心里也当明白,可本公主即使再不受宠,那也还是主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待到冬禧面色惨白地霍然抬起头,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尤其是在你真正的主子那里。”

冬禧匆遽辩解,“公主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冬禧。”

郁棠打断她,

“多余的话本公主不想听,我只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行监视之事的婢子可以有许多个,被监视的公主却只有一个。今日你也体验过了,哪怕大殿下再肯定你的功劳,但倘若本公主执意想让你死,左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独属于少女的稚嫩眉眼裹了层冷冷的淡然,此刻漫不经心地笑一笑,竟也有了几分令人胆颤的凌厉。

“但你该觉得庆幸,我还并不想让你死。大皇兄将你送来是花了心思的,我体谅他辛劳,不愿让他为此再费上一番功夫。况且你来栖雀阁当值的这几年,在侍奉上也算尽心尽力。”

她意有所指,

“你说,作为一颗明明将要沦为弃子,却又有机会可以自救的棋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

冬禧的额前冒下几滴冷汗,片刻之后才道:“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

郁棠笑起来,“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我且问你,今次我为何要设计在大皇兄面前给你教训?”

冬禧攥了攥被角,“公主失了团绒,心中郁结,原本不想赴宴,只是奴婢知道大殿下忧心公主近况,遂搬出殿下的名头委婉地劝了几句,谁知却惹了公主不痛快。”

郁棠点了点头,“我再问你,我此番在大殿下那里受了通折腾,又因为团绒的死倍感伤怀,接下来的几日都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栖雀阁里了。你说我会去哪里?又做了什么?”

“公主她,她去了韶合公主的寝殿,至于做了什么,韶合公主向来不喜奴婢们在旁伺候,因此奴婢也无法探知。”

韶合即是郁璟仪的封号,这也确实是郁棠会做的事,她在宫里没什么交好的人,唯独和郁璟仪关系亲近。

郁棠满意地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冬禧的肩头。

“我知你还有个妹子在尚食局里当差,不日我便会请韶合公主将她要到身边伺候。今后这栖雀阁中若是泄出半分我的消息,不论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我都会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她莞尔一笑,恩威并施似的,又从袖中取出个青釉的小瓷瓶递了过去。

“回头让人给你用这瓶药,伤会好的快些。”

冬禧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多谢公主赏赐。”

作者有话说:

季路元的记录日记:今日天气阴,我差点把老婆一罐子打进湖里,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力道,老婆对不起(跪地忏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