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开始自我纠结◎
月亮匆匆藏进了云朵里, 郁棠拉着季路元停下脚步,徐徐转过了身。
她方才在太白居里吃了些酒,浅薄的醉意直至此刻才堪堪发散出来, 眼尾与侧颊一具缀上了点桃粉的娟媚艳色,精致的眉目娇而娆婉,半月眼稍稍一弯便已是十足十的柔情绰态。
冷风吹得灯笼又晃一晃,仙姿玉貌的小公主轻轻笑出声来。
“可以体会?东宁世子当真是说笑了, 我与驸马自幼一同长大, 我二人之间的情感, 东宁世子一个外人,怎么能够体会得到呢?”
她刻意加重了话中的‘外人’二字, 慢条斯理地攀住身侧季路元的一只臂膀,
“况且依东宁世子所言, 过往之事覆水难收,出降之礼既是都已遵照父皇的旨意全然行过了, 那便再无任何可以更改置喙的余地。本公主的驸马眼下就站在身边,他的身份是任何‘大不敬之词’都无法更改的。至于世子口口声声说要还回来的白玉牌……”
郁棠略一停顿,脚尖踮起,姿态亲昵地凑了半边身子过去,旁若无人地同季路元咬起了耳朵,
“季昱安,咱们家的玉牌要不要拿回来?”
纤纤五指顺着他敞开的袖口款款探进去,郁棠贴紧季路元的右臂, 在盛时闻看不见的角度里柔柔摩挲了两下他凉津津的手腕。
季路元指尖蓦地一颤,片刻之后才开口道:“要。”
他尤自垂首理了理神色, 不过眨个眼的功夫, 如玉面容上便已添了几分刻意为之的不屑嗤意, “自己家的东西,为何不要?”
他又冷哼了一声,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让在场的三个人都能听到,“明日就将这玉牌拿去当铺卖了,换了钱给小花买小银鱼吃。”
“好。”
郁棠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继而又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去,态度冷淡地从盛时闻的手里取过了那枚棠花白玉牌,
“驸马既然都发话了,那这玉牌我便收下了,时候不早了,东宁世子还是速速回府去吧。”
说罢复又握紧季路元的右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巷。
……
不知哪家的大狗猝尔惊醒,扯着嗓子铿然又促急地吠了两声,小巷一时吵嚷一片,巷口的灯笼却是倏地一闪,火苗冉冉晃动,很快熄灭了。
狭长的巷道顿时陷入了一片黑魆魆的晦沉,盛时闻尤自站在原地,盯着地上那两个融化的糖人一动不动。
许久,吠鸣之声渐渐淡去,小巷复又寂静,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抬起手臂,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火折子。
“啧,骂得可真凶。”
盛时闻摸摸鼻子,
“但如此辩口利辞的模样也还不错,总好过以往她在宫里那副默然受屈的小可怜样子。”
他将地上的糖人捡起来,轻轻掸了掸其上尘土,半晌之后眉眼微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尔勾着薄唇笑了起来。
“不过公主今番既是收了那白玉牌,日后可就不能再退还给我了哦。”
*
回到季府已经过了巳时,二人都没什么再用晚膳的胃口,索性便在各自的盥室中简单沐浴,早早上了卧榻。
郁棠穿着单薄的寝衣端坐在榻尾,怀中抱着个金线的软枕,身子向前欠了一欠,玩笑似的捏了捏对面季路元的下巴,
“季昱安,我真的不记得他,你别生气了。”
季路元原本还握着本书册静静在读,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便将书册放下,手指搭起她的指腹,抵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多想。”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清润的嗓音里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安谧雅恬的熙和徐缓。
郁棠在大部分时候都很是擅长分辨他的恚怒程度,这人在初等动气时,往往都习惯于顶着一张纯良和善的笑脸阴阳怪气;中等动气时便会卸下伪装,呈现出他最为真实的一面,言辞犀利地行些恶语中伤的鄙夫之举;而最为生气的时候,他却又会倒行逆施地重新戴上伪装,复又变回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只是眉眼间却总会透出些散不掉的淡淡郁色,无端惹人心疼。
郁棠于是扔下软枕,膝行着爬向他,
“那枚棠花白玉牌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你知道我的,我自小对于钗环饰物之类的东西便不甚讲究,更何况……”
她抿了抿唇,
“更何况那时我的好些东西都会被人无缘无故地直接抢走,我若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地全都记住,早就呕死了。”
细弱的嗓音轻而柔缓,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弱卖乖,郁棠低垂着眉目,浓密的鸦睫在半月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尤为委屈可怜。
季路元遂又心疼起来,手掌搭上她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我这次真的没有在生气。”
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阿棠不是已经维护过我了吗?我何必还要再耗费心神因他而生气。”
温热的手指徐徐拨了拨郁棠卷曲的眼睫,季路元俯首在她眉心亲了一下,随即神色微滞,难得现出些忐忑不安的踌躇来,
“不过话说回来……”
他慢吞吞地揉捏着郁棠的耳垂,黑漆漆的眼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眸光躲闪,是个试图极力掩饰的心怯模样,
“阿棠今日为何要维护我?你之前可是从不与人争吵辩嘴的。”
郁棠软软地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莞尔着回答他,
“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啊。”
……
果然,只因为他是她的驸马。
季路元勾唇笑笑,眼底却极快地划过一抹黯淡。
由出降当日郁棠那个主动的亲吻始起,成婚之后的情状便极速偏离了季世子本欲与郁棠‘相敬如宾’的最初设想。
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快活,快活到若非今日盛时闻重新提起,季路元几乎已经就要忘记了,他之所以能与郁棠达成这桩婚事,究其根源,完全是因为郁棠别无选择,而非心甘情愿。
他有幸重活一世,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上知晓了郁棠当时的困境,于是便借着泽兰的口顺水推舟地给了郁棠选择的机会,然却又卑劣至极地只给了她这一个选项。
郁棠待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同的,只是这份‘不同’之中,究竟是年少时茫昧懵懂的青梅竹马之情更多一些?还是成人后暮雨朝云的鸾俦凤侣之意更多一些?
加之郁棠对他向来纵容,他二人的婚事一旦缔结,他便会陷入一个再无求证之法的困顿死局。
他是寤寐求之,他是势在必得,他知道情.爱这事半点急不来,若是换做从前,他完全有耐心等着郁棠一点点地开窍。
可或许是因为近来寻找黄袍道士一事处处受阻,他又已经切身体会过拥有郁棠的美好,天上地下的两番心绪交叠杂糅着堵在他的心口,就此让他生出许多汹涌澎湃的惶恐与急迫来。
他知道这假设毫无意义,可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问一问郁棠,
倘若今日他与盛时闻的身份对调,盛时闻是她的驸马,而他则是那个对她渴慕良久的无礼之徒,郁棠还会如此地维护他吗?
倘若她如前世那般嫁去了宁州城,届时他在动乱开始之前赶去带她走,她会同他一起离开吗?
长久的渴求与无耻的贪.欲相互缠绕着攀上他的瞳孔,就此融成了他眼中深不可见的无边渊海。
“阿棠,你喜……”
季路元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将那句即将出口的问询强自咽了回去。
毕竟现如今,不管得到的答案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其后果于他而言都无法承受。
郁棠喜欢他,他的毒还没解,随时可能会变成疯子死掉;
郁棠不喜欢他,那他的毒也不用解了,直接闯进皇宫内院一刀捅死那皇位之上的伪君子,而后再干脆利落地死掉就好。
“嗯?”郁棠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季昱安,你方才说什么?”
季路元眸色深深地凝望着她,默然半晌,如同饮鸩止渴般同她提要求,
“我说,阿棠亲我一下吧。”
郁棠的脸上登时泛出些羞怯的薄红,她扬眸嗔了他一眼,最后却还是极为迁就地直起了身子。
膝头挪动,半跪进他腿.间,郁棠抬起手臂,款款搭上季路元的肩膀,甜软的唇瓣轻而快速地贴了贴他的唇角,又亲昵地含了含他的下唇,继而才向后退开了一点。
这亲吻就和玩儿似的,其中包含的哄顺意味一如二人年少之时,郁棠每每因着郁璟仪失约之后,也总会像哄小孩一般,将全部的梅子糕放到他手心里,然后再摇一摇他的袖子,妥协又宠溺地问他,
[好了吧?季昱安,你别再生气了。]
“好了吧?季昱安,你别再生气了。”
“……”
季路元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认输地叹出了一口气。
“好了。”
他揉了揉郁棠的发顶,扣着她的腰肢将人扶起来,自己则撩帘下榻,提步去了外间。
“季昱安,你做什么去?”郁棠将床幔拉开一道缝隙,不明所以地探出个脑袋。
“拿东西给你。”季世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又回到了榻上。
“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吗?我若不是因为要停车买它,从而在去接你的路上耽误了些功夫,盛时闻那混账也不会有机会将你堵在巷子里。”
他懊恼地皱了皱眉,将手中托着的油纸包慢慢展开,露出其中妥帖夹放着的小小糖人。
郁棠眼睛一亮,“给我的?季昱安,多谢你。”
她爱不释手地探臂接过,转而抬起腰肢,笑容灿烂地又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上一刻明明还躁郁得快要疯掉的季世子就这么奇迹般地再次平静下来,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郁棠的笑脸,柔声回答她,
“不客气。”
至少他还能令她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