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小季失约的原因◎
冯灿云搭着徐纳川的手臂出了酒楼, 顺着正阳大街一路款步向西,沿途买了些香烛瓜果点心之类的什物,还有七八个色泽鲜艳的香包和璎珞穗子。
郁棠看在眼里心思微动, 香烛和瓜果点心都是拜庙会用到的东西,冯灿云腰腹浑圆,瞧着月份该是不小了,徐纳川又始终鞍前马后地呵护着她, 走在街上都尚且如此地小心翼翼, 想来就算要去求神拜佛, 也定然会避免让她太过奔波劳累。
既是如此,他们要去的寺庙距离城中便必定不会太远, 京郊范围内符合这条件又有些名望的庙宇屈指可数,或许她可以循着这个方向再查一查, 与冯灿云来个庙中巧遇?
郁棠微颦着眉,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红痣。
那些香包和璎珞……
“是重光寺。”
身后的季路元随手拿起一个璎珞在她腰间比了比,
“从隆北大街走小道,至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重光寺,且寺里前些日子才收留了几个遗孤,香包和璎珞想必就是买给那些孩子的。”
啊,原来如此。
郁棠眼睛亮了亮,“季昱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季路元勾勾唇角,“你幼时的那些书都是谁教你读的?”
他搭上郁棠的肩头, 冰凉的指尖越过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肉嘟嘟的淡粉耳垂, “身为你半个夫子, 猜到你的想法又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这倒是句实话, 郁棠与郁璟仪固然自小也承翰林掌院训诲,可较之皇子们的课程,她二人学得更多的却是《女戒》《内训》一类的学问。
郁璟仪与她不同,她有陈家的幕宾私下教导,郁棠虽偶尔也能趁着陈贵妃不察时旁听几句,然大多数时候,她的学问则都是从季路元那处得来的。
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有意地恭维他,“如此,季夫子确实是高才卓识又聪明过人。”
季路元毫不自谦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敛下笑容,轻哼一声,锱铢必较地开始翻旧账,
“方才有人还冷声冷气地呵斥我来着,眼下却又夸我聪明,呵,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郁棠:……
她心道这世上可再没有比季路元这厮更爱记仇的人了,面上却是愈发莞尔,极为熟练地开口哄他道:
“我哪有冷声冷气地呵斥你?你别信口胡言地来污蔑我。”
灿亮的眉眼徐徐翘起个乖巧的弧度,郁棠想了想,又主动伸手去牵他的手,
“季昱安,我两日后想亲自去一趟重光寺,你府中的马车可以让我用吗?还有,我需要一个驾车的把式。”
那些瓜果点心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后日又是两日休沐,拜庙的香客较之平常定然要更多些,冯灿云若想得些清静,八成两日后才会离府去往重光寺。
……
季路元一时未答,黑漆漆的眸子沉沉敛了敛,其中暗潮涌动,竟是莫名透出几分阴晦。
他摩挲着郁棠的手指,薄薄的眼皮垂下来,半晌之后才轻声道:
“可以,届时让十一驾车,我同你一起去。”
他二人堪堪完婚,季世子这几日都处在休沐之中,无需去鸿胪寺应卯。郁棠无可置疑地‘哦’了一声,笑盈盈地同他道了个谢。
说话间冯灿云与徐纳川已经走远,郁棠心中有了初步的计划,也不必再继续跟着他二人。她晃了晃与季世子交握着的右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回府去吗?”
季路元笑笑,也学着她的动作摆了摆手臂,“你想回去吗?若是不想,总归着眼下时辰还早,我们可以再去逛逛。”
郁棠眉眼弯弯,“那就再逛逛。”
二人遂又沿着几条主街细致地逛了一圈,直至暮色四合才纵马归了宅邸。
郁棠之前从未持续走过这样多的路,甫一被季路元扶下马背便登时腿软得一个趔趄。季路元被她这幅没用的怂样子惹得轻笑一声,索性抬手揽上了她的腿弯,继而猛一用力,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单臂将她抱了起来。
他用的是个抱自家小孩赶集看庙会一般的举抬姿势,郁棠如此被他箍在身前,整个人顿时比他高出了一大截。
“季昱安!”
她冷不防失了重心,身子向前一栽,当即便小小惊呼一声,忙不迭伸手攀住了季路元的肩头。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
候在门前的栗桃栗果见此情状,一个个掩唇偷笑着跑远了,季十一倒是颇为镇定地大步上前,从季路元手中接过缰绳,欲要将白马牵回后院。
“十一。”
季路元开口喊住他,“你稍后将东西备一备,两日后我要与公主去一趟重光寺。”
季十一脚下一顿,“两日后就要去吗?”随即又看向趴在季路元肩头的郁棠,“公主也要一起去?”
诧然的疑问脱口而出,郁棠听进耳中,长睫轻眨,心头蓦地升起一丝怪异。
什么叫‘两日后就去’,‘公主也要去’?重光寺不是他们今日才堪堪探到的地方吗?
为何听着季十一的意思,季路元似乎早就对那处有所着意?
季路元没说话,仅只轻描淡写地瞥了瞥季十一,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含着点‘勿要多言’的隐晦训示。
他向后抻了抻脖颈,视线就此与郁棠平齐,毫不意外地瞧见郁棠那双熠熠透着谛思的黑亮的眼,于是又刻意闷声笑笑,手臂颠了颠,故意逗她道:
“阿棠,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用过那顿午膳,人都似乎变重了不少。”
他端的是个打趣揶揄的口吻,郁棠闻言立时一怔,揣摩的思绪就此被他打断。
她到底是作为公主长大的,虽始终不喜宫中的教条典则,然一些礼仪规矩却早已经深入骨髓,如今日这般毫不节制地大块朵颐,数十年来倒还是头一次。
郁棠脸红了红,“那你放我下来。”
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开口时便带了点恼羞成怒的嗔责与质怪,
“何况,何况你昨夜明明才说了,只要我感到自在,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今日却又……”
“我逗你的。”
季路元打断她,
“且不说你压根儿没重,就算真的变重了,我也照样抱得动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内院,冬日里天黑得早,紧邻小窗的边几上搁着七八个燃着的铜烛台,火光璀亮,将主屋照得如白日一般灿然。
季路元将郁棠放在贵妃榻上,余光瞥见那猩红的烛芯子极快地闪了一闪,便又直起身来,语气自然地问她道:
“我出去叫栗桃为你备水?你先沐浴,之后我们再用晚膳。”
郁棠无知无觉地点了点头,喜笑盈腮地看着他提步出了房间。
*
季世子下过吩咐后并未直接回房,而是沿着小院的回廊一路向里,最终来到了府邸西侧的一间小小边厢。
季十一已经候在了那里,此刻见他来了便躬身行了个礼,
“世子,您吩咐要备好的‘东西’就在里面。”
季路元‘嗯’了一声,扬手推开了房门。
边厢暗而狭小,目之所及便只有一张四方的小桌与两把藤制的交椅,方桌的一角立着半根燃着的白蜡烛,蜡液蜿蜒,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下那被五花大绑之人的脸上。
“呜——”
那人听见动静,旋即蠕动着身体挣扎起来,他在一片阴晦的暗淡里吃力地仰起头,待看清来人的眉眼时,眸子里那点本就微弱的希冀瞬时愈加消散了去。
季十一蹲身抽出他口中堵着的粗布,默默站回门前。
“世,世子爷。”
季路元笑起来,“万公公这是怎么了?怎的见着我如此害怕?别怕啊,我只是许久未见公公了,想找个机会同公公说说话而已。”
他撩袍靠坐进藤椅中,冷白的十指相互交叠着扣在桌上,姿态松散闲适,仿佛将人套着黑布袋大费周章地绑来此处,真的只是为了同其闲话家常。
“世子爷。”
万公公讪讪笑笑,脊背抵着坚硬的桌角奋力向前,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张滴满了蜡油的脸凑到了季路元脚下。
“您想吩咐奴才做什么事,让季侍卫抽空递个消息就是了,奴才这等卑下微小之辈,哪儿配您降贵纡尊地亲自来见呢。”
他说着,脖颈愈加往前探了探,生着冷汗的鼻尖几乎就要挨上季路元的靴底,
“不知奴才有哪一桩差事做得不合您的心意?您受累说出来,奴才日后必……啊!”
季路元猛地抬脚踩上他的脸,沾着泥土的长靴近乎暴虐地揉碾着他的鼻梁。万公公的面颊之上本就挂着些焦热的蜡油,此刻骤然受到外力,那点蜡油便如同生了刃淬了火,炙灼而锋利,正蠢蠢欲动着试图生生剜掉他的面皮。
“万公公哪有什么差事做的不好啊。”
季路元垂眸看他,桃花眼里是一片阴鸷的黑沉沉,声音却依旧柔而清缓,似是山林深谷间的悠远吟唱。
“你就是差事做得太好了。”
他终于肯抬起脚来,嫌恶地睨了睨万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毕竟若不是差事做得太好,怎么会同时效忠二主,且还瞒了我这样久呢。”
……
前世之时,季路元曾在归返平卢之际,特地嘱咐万公公时刻关注着郁棠的处境,只道若是郁棠不幸陷入困局,事无大小,都要立即派人送信给他。
这人在尚且还是个备受欺辱的小太监时,季路元便将他捡到了身边,后来还一手将其送进了御马监。
季世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由他亲手**出的线人竟会被郁肃璋用着区区几亩良田便轻易收买了去。
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郁棠在中秋宫宴上被赐婚于东宁世子,季路元彼时已经归返平卢,万公公有意将这消息瞒了一段时日,继而又在郁肃璋的授意下,伙同重光寺的和尚,在由京城派往平卢的讲经僧队中安插了几个携有疫病的僧人。
永安二十二年春,平卢突发时疫,疫病肆虐,然因太后驾崩,举国尚处丧期,加之郁肃璋有意干扰,永安帝刻意轻忽,这致使大半平卢百姓死亡的疫病时讯竟就如此被生生压了下去。
——郁棠被赐婚的消息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掩埋在了桩桩件件的变故之中。
后来,疫病消除,春暖花开,京城众人尤自满心凄凄,平卢百姓尚且自顾不暇,没人再会主动提及,那久居宫中的美丽公主究竟是否被赐了婚,赐婚的对象又是何人。
直至永安二十四年,东宁王联同戛斯部落起兵造反,京城宁州同时大乱,万幸享有短暂安宁的平卢百姓在茶余饭后间连声唏嘘,只道宫中似是有个不甚受宠的小公主,在三年前被赐婚给了谋反的东宁世子。
……
火光晃动,冉冉照亮了季路元眼底灼灼的猩红。
啪嗒——
半截白蜡烛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向墙角,裹了通体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