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肃璋,放开我夫人。”◎
季路元尤在自食其力地劝慰着他的勃|发冷静, 郁棠被他结结实实地亲了这么一通,先前的紧张局促倒是一扫而空,很快生了睡意。
熏过水沉香的锦被蓬松柔软, 季路元又睡在床榻的外侧,高大的身量将些疏的火光彻底挡了个完全。
郁棠就在这片昏沉沉又暖烘烘的小天地里掩唇打了个哈欠,缓声呢喃着催促他安寝。
“季昱安,我们睡觉吧。”
季路元闷闷‘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却是翻身下榻, 又过许久复才归来, 双手冰凉,沾着些净手后湿润的水汽, 身上的寝衣也莫名其妙地换了一件。
郁棠此刻已然极其困乏了,她艰难地撩了撩眼皮, 睡意朦胧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要大晚上地换衣服?”
季路元薄唇嗡动, 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他站在床头甩了甩手,而后脱鞋上榻,熄灭烛火,连着被子一起将郁棠面对面地搂进了怀里。
这人又忘了收着力气,结实的手臂仿佛两条束缚的硬铁,然隔着一层不算薄的锦被,那点子束缚带来的压迫旋即便转为了沉甸甸的心安。
郁棠循着本能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嗅着他身上残余的淡淡酒气, 就这么酣然睡了过去。
她难得睡得如此安宁,迷迷糊糊间感觉心口的位置压了一块暖呼呼的大石头, 生着倒刺的小舌|头也在一下接着一下地不住舔舐着她的下巴。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 双手一抬一搂, 将趴在身上的小花抱了个满怀。
“怎么这么调皮呀,起的如此……”
‘早’字尚未出口,郁棠睁开眼来,发觉外间天光已然大亮。
孔嬷嬷没有循着惯例来叫她起床,栗桃与栗果也不曾传膳伺候,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唯有外侧的被褥上还残留着些许熟悉的温度。
“喵——”
小花昂首蹭了蹭她的侧颊,后腿一跃,轻巧地从她怀中跳了出去。
下一刻,季路元自外推门而入,容姿楚楚衣冠肃整,看上去比昨日端庄了不少,手上还提着个乌木的食盒,该是特意拿给她的早膳。
郁棠抱着被子闻声扬头,人还没看清,发顶就被季路元重重地揉了两把。
“睡好了?”
季路元将食盒放在榻前的小桌上,瞧着郁棠被自己揉得东倒西歪,又轻笑着取来翘头上的外袍,伸手拉了她一把,
“既是醒了就过来用早膳吧,嬷嬷今日原本不到辰时就要叫你起床,我看你睡的香甜,费了好一通口舌才将她劝住。”
乌木的盖子被款款拿起,露出其中孔嬷嬷亲手熬煮的黏软甜粥,
“粥是嬷嬷一直温在小厨房里的,但我方才走的急,似乎……”
他上下翻了翻,
“果然,忘记拿汤匙了,长桌后面最上层的角柜里有干净的小瓷匙。”
家长里短的寻常对话自然而然地带出些松弛的舒和,郁棠顶着一头乱发睇他一眼,随即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第二个角柜吗?我离得近,我来拿。”
她将外袍的系带草草打了个结,而后便提步绕过眼前的矮凳,踮着脚尖去开那梨花木的角柜。堪堪将瓷匙握进手中却又遽然怔住,浅而短促的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季路元眉头一皱,快步走过来扶她的腰,
“磕着了?”
“没有。”郁棠转身看他,“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习惯性地偏头瞥了瞥小窗的位置,神情里的愉悦畅快转眼褪去,只剩了些了了可见的戒备与提防。
“昨夜你的世子府……”
刻意压低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目之所见并非那扇灰蒙蒙的双交四椀菱花窗,而是被冰裂纹图的棂花分割成规律小块的浅黄丝绵纸,甚至因为屋子的朝向极佳,极韧又极薄的棉纸被光一照,还如琉璃一般在隐隐闪着光亮。
窗外没有借着打扫偷听的宫人,她也早就离开了栖雀阁。
郁棠脑中嗡然,当即愣在原地。
季路元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小窗,很快就明白了这是郁棠在宫中长久被监视后养成的习惯。
他难得一窒,缓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了一口气,捧起郁棠的脸让她转过头来,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
“阿棠,你现下已经不在栖雀阁了。”
修长的二指似是怜惜又似是安抚,轻而缓重地摩挲过郁棠的下颌,
“不会再有人特意记住你的一举一动继而汇报给旁人,只要是在府中,你大可以安心地畅所欲言,不必再时刻提防处处小心。”
“……”
郁棠没说话,仅只伏法认罪似的低垂着脖颈,季路元也不催她,握着她的手回到桌前,将盛着粥米的鸳鸯瓷碗推进她的掌心里。
浓稠的米粒隐隐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香气,寝屋之中日光灿烂,郁棠抿了抿唇,许久之后才徐徐卸了力气,缓缓点了点头。
“对不起。”
她满含愧疚地抬起眼来,
“我不是对你府中的人怀有戒心,我只是,只是一时忘记了,暂且还不习惯……”
“也不需要事事都道歉。”
季路元打断她,
“忘记了便忘记了,暂且还不习惯便慢慢去习惯。阿棠,我们已经长大了,不管是你娘亲还是孔嬷嬷,没人再会因为你口中的那些‘惹麻烦’而遭受什么苦楚。况且你也从未真正惹过什么麻烦,明明就是旁人欺负你在先,你娘亲和嬷嬷才会想要替你讨个公道。制造麻烦的从来都是那些欺负你的人,不是你。”
他说完这话,略一停顿,又并拢着二指不轻不重地在郁棠的额间敲了一记,瞧着她眉头微颦,脸上的郁色渐渐被嗔色取代,这才勾了勾唇角,复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好了,方才想问什么,继续问吧。”
郁棠慢慢呼出一口气,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用正常的音量将那秘而不宣的疑问道出口来,
“所以,确实如你所料,郁肃璋昨夜真的烧了你的世子府吗?”
季路元点了点头,“今日一早便有人去衙门报案了,正阳大街现下已然炸开了锅,宫里怕是一会儿就会派人来。”
他看郁棠神色仍显颓靡,“要出去逛逛吗?把粥喝了,我带你去瞧热闹。”
*
一碗甜粥最终只喝了小半碗,郁棠匆匆换上一身常服,而后便跟在季路元身后,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纵马至正阳大街,宫里果然遣了人来善后,只是这人却并非镇抚司的锦衣卫抑或辛氏身旁的女官,而是郁肃璋身边的江禄海。
江禄海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他们的马车,此刻见着二人手挽着手迈下车来,又忙不迭迎上前关切道:
“公主与驸马这么快就从医馆回来了?想必是无甚大碍,真是天恩庇佑啊。”
医馆?
季路元端着一脸和善的笑意,衣袍遮掩下的手指却是轻轻捏了捏郁棠的手。
郁棠于是会过意来,明白这‘去医馆’八成是商言铮想出来的脱身由头。
她暗自整理了一番神情,“是啊,大夫也说我们无甚大碍。对了江公公,衙门的人可查清楚了?这火因何而起?”
皎丽的眉眼明晃晃地显出三分惧色,郁棠后怕似的拍了拍心口,
“如此危局险象,着实令人惧骇,若不是起火之时,我与驸马尚未熟睡,此刻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
她本意是要为自己与季路元这逃过一劫的警觉和幸运找个合适的理由,可谁曾想‘尚未熟睡’四个大字经由她一个新婚女子的口说出来,却是凭白带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火是丑时二刻起的,在这个时辰里,年轻气盛的一对新婚小夫妻尚未熟睡,干柴烈火地待在寝屋里,能干什么呢?
总不能是在谈经论道,作诗对对子吧。
众人一时沉默,江禄海身后的衙役们集体看破不说破,齐整如一地抬头望天。
季路元同样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歧义,他抿了抿唇,脸上虚伪的浅笑险些就要绷不住,如若不是江禄海还在眼前,他真想就此将郁棠这小傻子搂进怀中好好地抱一抱。
郁棠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不是,我是说……”
季路元又捏她的手指,颇为自然地截过了话头,
“适才我已经去瞧过了,府中除去主院和东院,昨日随出降仪仗一同前来的宫人们所住的西院倒是无甚大碍。不知江公公今次可带了什么旨意出来?是让那些人继续住在我这残破的世子府,还是由江公公今日一并带回宫去?”
他语气温和,却是只字不提让人迁入新府邸的事。江禄海也明白他的态度,讪讪一笑道:
“世子府此番遭了火灾,自是应当尽快腾了地方以行修缮,奴才领了车队,稍后他们便会同奴才一齐回宫去。除此之外,陛下还命奴才一并带了些存恤,烦请世子移步,到这边来看看。”
他突然改了称呼,尊季路元为‘世子’而非‘驸马’,显然是在说这存恤同郁棠没有半分干系。
季路元本欲牵着郁棠一道过去,郁棠却摇了摇头,“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在此处等着你。”
拉扯间江禄海又催促了一句,季路元皱皱眉头,到底还是由江禄海引着走到了别处。
……
几乎就在季路元离开的同时,一辆蓝顶棚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了过来,郁棠站在原地丝毫未觉,直至那马车几近贴着她的脊背停在她身后,她才倏尔回过神来,转头挪动着让开两步。
车体晃动,靛青的车帘被人自里掀开,轻飘飘地拂过郁棠眼前。郁棠被那流苏的穗子惹得闭了闭眼,然还不待她睁开眼来,一只冰凉的大手就已经从中探出,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紧贴着腕子的水白玉扳指寒冽如霜,其上雕一鹞首,尖喙猛鸷,栩栩如生。
郁棠本能一僵,一瞬间如坠冰窟。
光影上移,果然露出了郁肃璋阴鸷的眉眼,那人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
“我的好阿棠就这么急匆匆地嫁出去了,也不管大皇兄在宫中作何感想。今番恰好有机会,来,上来同大皇兄叙叙旧。”
说罢猛地用力,用着几乎要扯断她手臂的力气将她往车上拽。
“我,我不……”
掀起的车帘复又款款飘落,周遭雀喧鸠聚,宫人们来来往往,然所有人却都像是失明一般瞧不见她的挣扎。
郁棠紧咬下唇,感觉砭骨的黑暗即将要吞没她——
“放手。”
另一只手却在此时牢牢攥住了她的另一边腕子。
季路元不知是何时赶回来的,他低眉敛目,黑沉沉的眸子在这晦暗的光线里尖冷如刀锋,锐锐灼灼,含着毫不掩饰的威慑。
“郁肃璋。”
季路元一字一顿,如同誓死捍卫领地的凶虣,怒火熯天炽地,眼角眉梢都泛着狠意。
“放开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