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季世子面红喘吁地躲入了郁棠的寝殿◎
鼓乐喧天, 中秋赏宴正式开始。
郁璟仪到的晚,入席之时,席间众人已经饮过了第一轮酒水。她甫一落座, 下意识便想同左侧位置的郁棠说话,半边身子都偏过去了才发现那处坐席空空如也,桌上的酒水餐食摆放依旧,一副无人动过的样子。
郁璟仪一愣, 转头问身后的青竹道:“阿棠呢?”
青竹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疾步返了回来, “奴婢去问过了,栗桃说公主一炷香前突感身子不适, 故而今日这宴会便不来了。”
“身子不适?”郁璟仪颦起眉头,“我去看看她。”
说罢起身离了席, 沿着宴园西侧的小道一路向里行了去。
今夜宫里置酒高会,小径之中具是端着长盘快步来往的内侍, 郁璟仪踏上游廊,余光却在一众步履匆匆的宫人里意外瞥见了两名贼头鼠脑的小太监。
那二人站在廊头,鬼鬼祟祟形色仓皇,正一左一右架着个身量高大的靛蓝身影。被架着的那个足下虚软,头颅低垂,瞧上去意识尽失,似是喝得烂醉。
三人磕磕撞撞地转过阴暗的廊角,光线渐明, 徐徐显出面容来,郁璟仪定睛去瞧, 随即便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被架着的那人竟是季路元!
这回廊只能通往内廷低阶嫔妃们的殿宇, 郁璟仪一个激灵, 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她欲要找郁肃璋理论讨公道,却阴差阳错在柳庭苑外偷听到的讯息。
郁肃璋不满病愈的季世子逃过一劫,江禄海便主动献上了个计策,他道:“殿下宽心,过几日便是中秋赏宴,届时奴才定会叫世子在这宴会之上身败名裂。”
郁璟仪当时还不知就里,今日一看,怕不是江禄海趁机给季路元下了药,再派人将他送到后宫某个妃嫔的寝殿去,好借机治季世子一个私通后妃的罪名。
远处的三人又走近了些,季路元的面容也随之变得清晰。
果然,他眸光涣散,露出的脖颈连着脸颊具是一片反常的潮.红,额角发间湿汗涔涔,瞧着不像醉酒,反倒更像是饮了某些催|情助|兴的药物。
再往前便是数十级向下的阶梯,两个小太监本就身形矮小,架着季路元走了这样远的一段路,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此刻,走在右边的那个才抬腿迈出一步,脚下就倏地一个踏空,左边的那个急忙伸手去拉,却被季路元不经意地随手一挥,身子一歪,也跟着前边的一起滚了下去。
咕噜噜——
二人顿时双双撞在了阶下的圆柱上,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季路元则趁此机会后退两步,向着另一个方向疾步奔了去。
郁璟仪皱了皱眉,若她没有记错,那是通往鸟雀笼的方向。
——郁棠的栖雀阁恰巧也在那处。
“公主。”
青竹上前一步,“咱们要出手帮季世子一把吗?”
她皱了皱眉,语气有些迟疑,“可奴婢瞧着世子方才走的那两步,该是无甚大碍才对。”
郁璟仪一时未答,神色不明地转了转手上的镯子。
郁肃琰方今已经奉旨西行,储君之位八成会落在郁肃璋的手里,届期他若真的获封太子,那郁棠……
“不急。”
郁璟仪调整神色,脚下步伐再起,却是搭着青竹的手臂往回走。
“再过三刻,”
她顿了顿,难得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季世子的身姿体魄,并据此结合教习嬷嬷的话,推算了一下他的禀赋质素。
“不,再过半个时辰吧,到时候你带上几个中正些的女官,一起过去寻他。”
“奴婢明白了。”青竹颔首,“奴婢会带着张嬷嬷和林教习一起赶去鸟雀笼的。”
“谁告诉你要去鸟雀笼了?”郁璟仪挑了挑眉,“届时直接去栖雀阁找人吧。”
*
饮宴愈酣,远离东西六宫的栖雀阁却早早地沉入了一片晦暗的静谧。
正殿的铜烛芯子全都熄了,唯有偏殿还留有两盏微弱的烛火,荧荧光点如同引路明灯,郁棠散发沐浴,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轻轻推开了寝屋厚重的大门。
她半刻前才饮了一整壶甜酒,神思已经有些不甚清醒,眼下醉意上头,莹白的面颊应时便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眸底水波盈盈,顾盼流转间桃羞杏让,整个人瞧上去比她发间别着的那支盛放海.棠还要再娇上三分。
寂寂无人的寝屋内是一片昏而浅亮的安然光景,皎洁的月光沿着半敞的门栏缓缓地淌进来,郁棠赤着双足,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潮气,踏着如水的月色一路款款向内。
她踉踉跄跄地绕过一架半人高的山水屏风,而后便不期然地与窗边角落里的季路元对上了视线。
季世子衣襟散乱,前额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了些,薄薄的一层晶亮镀在他的眉眼间,将平日里那些假模假式的温和与清贵都一并洗去了大半。
他的面上没有半点被人发现后的惊慌,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沉沉凝视着她,乌漆漆的眼瞳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与幽邃,眸光熠熠灼灼,黑亮得令人心悸。
郁棠被他如此盯着,呼吸莫名一紧,只觉脚下冰凉的月色都蓦然变得有些滚烫。
“我……”
她突然生了些退却的心思,本能向后挪动两步,动作间裙带翩翩而舞,像是雨林间扑烁振翅的轻盈粉蝶。
季路元却不许她逃,他探出手去,如同丛林里觅食的凶猛的兽,明明亮出了尖锐的獠牙,却又小心翼翼地只叼住了那蝴蝶的一只翅膀。
继而款款一拉,就这么将水涔涔的一团柔软抱了个满怀。
“跑什么?”
他支起一条腿,拉着郁棠靠坐在自己的腿.弯间,一面款款顺着她的脊背,一面微垂下颈,用低而喑哑的气声问她,
“怎么看见我了还要跑?”
郁棠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像是被他呼出的热气烫伤了侧颈。这样的季路元太过陌生,她下意识有些害怕,于是只能将嘴巴紧紧地抿起来,赌气似的不理人。
但她到底是个好脾气的软性子,加之对季世子过于信任,没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解了气,傻乎乎地抬脸笑了笑,循着少时的习惯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郁棠偏了偏头,尖尖的下巴抵上季路元的颈窝,撒娇一般徐徐地蹭了蹭,手脚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放松又乖巧地窝进他怀里。
右手摸索着握住他一缕头发,愈渐混沌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透过半阖的栏窗,遥遥望向了天边明亮的圆月亮。
记忆中也有这样漂亮的圆月亮,也有身前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度,甜酒带来的醉意变得愈发浓烈,郁棠迟缓地眨了眨眸子,吃力地扬起头来,在极近的距离里去看季路元的眼。
“季,昱安?”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咕咕喃喃地小声喊着他的名字,软哝的语调一股脑灌进耳朵里,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也变得细腻而缠.绵。
“季昱安……”
扬起的脖颈不过瞬间又撑不住似的垂了下去,柔软的红|唇顺势擦过季世子凸|起的喉|结,最终落在他颈侧暖热的凹陷里。
“季昱安。”
“嗯。”
季路元笑了笑,轻声应着她,
“是我。”
郁棠于是笑的愈加灿烂,她晃了晃脑袋,发.热的眉心抵上季路元的额头,神志不清地闷声道:
“你怎么回来了?”
她该是想起了二人数年前离别时的对话,葱白的五指从他身侧环过去,窸窸窣窣地摸索他的后背,眉眼开怀,半真半假地问他,
“你,你比我更快长出翅膀了吗?”
她与他视线交织,语气认真又欢欣,
“你终于要载着我飞出宫去了吗?”
“……嗯。”
季路元窒了窒,心肝脾肺终于在这一刻被她胡里胡涂的醉话戳弄得彻底烂成一片。
郁棠没有忘记过他的诺言,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都在偷偷期盼着,默默地等着他回来。
可他又做了什么呢?
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雪地里,他居然还在半个月前问她喜不喜欢下雪天。
“已经长出来了。”
季路元张了张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回答她。
“只是我太笨太蠢了,翅膀长的有些慢,回来接你的日子也有些晚,阿棠是不是等得着急了?”
郁棠‘唔’了一声,摇摇头又点点头,停顿半晌,还是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鬓边的海.棠花伴着她的动作掉下来,款款落在了季路元的掌心里,季世子取下一片花瓣贴在她唇边,隔着那片绒绒的馨香,情难自抑地深深吻了吻郁棠的唇角。
触感软而温热,并非是宁州城漫天大雪中的僵硬冰凉。
这一世他终究是赶上了。
他抬手抚上郁棠的后脑,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按进自己的胸膛里,失而复得的喜悦合着郁棠身上淡淡的酒气一波连着一波地冲刷着他的理智,季路元闭了闭眼,艰难地压下了身.体里肆意流窜的热意。
身份不对,场合也不对,且时候也差不多了。
他复又睁开眼来,眸底的暗色已经全然褪了去,手臂探过郁棠的腿弯将人囫囵抱起,稳稳放上了里侧的卧榻。
撩了袖子握住郁棠的手臂,季路元二指并拢,收敛着力道在那雪色的小臂上按下了几个殷红的印子,继而又取来妆台上的簪子划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些血碾开在卧榻的软锦上。
紧接着,他脱衣上榻,将蜷成一团的郁棠牢牢搂进怀里,最后圈起二指放入口中,轻而促急地打了个小小的哨子。
哨声短而清亮,隐秘地划破了天边的夜色。
不多时,栖雀阁外突然生了响动,泽兰提着个小灯笼,大呼小叫地从后殿里跑了出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顶着一脸显而易见的惊慌扬声疾呼,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怎么觉着有人闯进咱们宫里来了呢?公主呢?快去瞧瞧公主啊!”
如同投石入水潭,吵嚷的动静从栖雀阁始起,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
同时并举地,中秋宴上悠闲饮酒的郁璟仪动作一顿,“大皇兄的手脚这么快?咱们的人还没过去呢。”
她觑了一眼凑在辛氏耳边悄声报信的小宫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勾,将青竹叫到眼前来。
“青竹,从咱们在回廊里发现季路元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青竹垂首算了算,“回公主,堪堪过去二刻。”
啧……
才二刻……
郁璟仪放下酒盏抱憾啧声,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这二刻里甚至还包含着季路元从回廊走到栖雀阁,以及消息从后宫传到中秋宴席上所费的功夫。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在心底感慨道:阿棠啊阿棠,你可一定要盼着我来日得掌大权,这才好往你府中送上十个八个公子武夫供你取乐解闷。
面上倒是强掩兴奋地提裙起了身,搭着青竹的手臂,跟在辛氏的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
有外男私自潜入后宫的消息是尚膳监的小宁子递进来的,这尚无定论的宫闱秘辛无论如何都不甚光彩,中秋宴席上又有不少朝臣国戚,永安帝遂派了郁肃璋与辛氏同行,一道先行去往后宫查验真假。
此时此刻,江禄海正小跑着在前头开路,他穿过回廊,下意识便想往右边走。
身后的郁璟仪慢悠悠地开口喊住他,“江公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郁璟仪轻声哼笑,语气不咸不淡,“步履方向如此明晰,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公公已经提前算出这事了呢。”
江禄海脚下一停,讪着笑脸转过身来,“韶合公主这话可就是折煞奴才了,占星算卦那是司天监各位大人的本领,奴才哪有那种本事啊,更何况……”
“行了。”
郁肃璋打断他,凉凉睥了郁璟仪一眼,“废什么话,还不快走?”
“等等。”
郁璟仪又喊了停,针锋相对一般迎上了郁肃璋的视线,“外男私入后宫这事绝然马虎不得,理应挨个排查住着女眷的殿宇,咱们既然都走到这儿了,不妨就从鸟雀笼的宫婢后殿开始查起。”
郁肃璋冷笑一声,“宫婢的屋子也需浪费功夫去查?”
郁璟仪笑得比他更冷,“宫婢也是女子,也住在后宫,被人占了便宜也要讨个公道,怎么就不需查?”
二人一时僵持不下,行进的队伍也就此停了下来,步辇上的辛氏垂首敛了敛右臂织金的绛红广袖,“听璟仪的吧,往西边走。”
一行人遂转了个方向,第一个去往了最西边的鸟雀笼。
查无所获后继续前行,却是没走几步,就在幽长的中庭角落里发现了一枚精致的靛蓝香包。
香包做工精细,一看便是世家子弟才会佩戴的玩意儿,且看那香包掉落的位置,前方便是毗邻鸟雀笼的栖雀阁。
——郁肃璋皱了皱眉,缓缓直起了懒散倚靠的身体。
他连步辇都不乘了,仅只神色不善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脸阴沉地越过辛氏,打头进入了栖雀阁。
待看清寝殿之外泽兰惊慌失措的身影时,郁肃璋瞳孔一缩,森冷眸子里强掩的杀意终于在这一刻藏无可藏地溢了出来。
*
灯火通明的正殿中央跪了一地的奴才丫头,偏殿的寝屋里却是暗香浮动暮暮蔼蔼,将熄未熄的烛火摇曳晃**,轻纱幔幔,为一室冥冥的昏暗凭白增添了几分浓稠缱绻的暧|昧。
坐南向北的卧榻之中,季世子半身赤|裸,正背对着门口,沉沉宿在榻上,墨染的乌发泄在枕边,露出的脊梁红痕片片,形状长而细,一看就是被女子的指甲抓出来的。
再往里,半截藕似的雪白玉.臂亲密无间地搭在他腰脊的凹陷处,纤细的腕子上缀着几片被人大力吮|吸之后才会出现的绯红淤痕,那痕迹一路爬上肩头,最终隐没在一团浓密汗湿的鸦黑里。
卧榻之下,海|棠花蕊糜糜冶艳,花瓣零乱散开,地面水光盈盈,一片疏风骤雨过后的狼藉之态。
门外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咳——”
郁璟仪抬手抵在唇边,重重咳了一声。
众人于是又回过神来,非礼勿视一般地齐齐抬头望天,无需言明的默契在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那私自潜入后宫的外男被找到了,但这外男不是某个可以被乱棍打死的登徒子,而是有整个镇北军为其撑腰的镇北世子季路元;
那私自潜入后宫的外男确实被找到了,但找到的地方却不是某个无名无姓的小宫女的睡房,而是当朝待嫁公主的寝殿;
且被找到之时,这二人并非肃然危坐,秉烛夜谈,而是衣衫不整,交颈而卧,酣梦然然,端的好一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亲密姿态。
“皇后娘娘。”
郁璟仪再次开口,难得纡尊降贵地主动上前关了门。
“此事非同寻常,要不咱们先去回禀父皇?”
辛氏一时未答,片刻之后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也只能如此了,传本宫的命令,栖雀阁的宫人无旨不得外出,派人送两碗醒酒汤过来,再送一身镇北世子的衣物,咱们先回去。”
她言罢便走,身后的一群人也随之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
外间复又寂静,只余星月交辉,裹着一道阴恻恻的视线投在门板上。
榻上的季路元无声嗤笑,连头都懒得转,仅只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颇具技巧性地在郁棠腰间的软肉上捏了一把。
“唔……”
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的郁棠无意识地闷哼出声,她从小怕痒,腰间更是绝对碰不得的禁区,一碰就要哼哼。
只是这软糯的嘤|咛平日里听起来或许还没什么,然处在此情此景之下,便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饱餐之后称心满意的餍足意味。
偏生心机的季世子还尤嫌不够似的压了压嗓子,声音不大不小,愉悦又腻歪地哑声亲昵道:
“好了好了,别撒娇了,天色还早呢,你今日累坏了,再休息一会儿吧。”
言罢又移来自己的右臂,重重在其上啄了一口,故意弄出些亲吻的粘稠动静来。
窗外渐起夜风,吹得树影婆娑,其间兀起‘咔嚓’一声,似是有人忿忿不平,一脚踏断了地上的树枝。
又过了好一会儿,低沉的脚步声终于远去,门外彻底清静下来,泽兰扣扣小窗,“世子,郁肃璋已经走了。”
季路元‘嗯’了一声,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微勾起个小小的弧度,颇为适意地笑了笑。
他睁开眼来,轻轻拨了拨郁棠颊边散乱的鬓发,看着她面上酒醉的潮.红渐渐褪去,又情不自禁地弓着手指蹭了蹭她的脸。
“好好睡一觉吧。”
季路元放松心神,呼出了尘埃落定后的一口长气。
“阿棠,这次真的可以带你走了。”
*
郁棠翌日醒来时,季路元已经不在了,永安帝与辛氏都不曾召见她,她便也稳静地候在殿里,尤自耐心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栗桃与泽兰一左一右伺候她沐浴,前者取了梳子替她通头发,后者则一脸愧疚地站在浴桶旁,认错似的小声道:
“公主,奴婢是不是不该将大殿下算计世子的事告诉您啊?”
一日前郁棠欲冒险送栗桃等人离宫,恰逢泽兰伤愈归殿,不仅带回了‘季路元病愈脱险’的好消息,还附设了一条商大统领意外探知的‘季世子已被江禄海下药’的突发闻讯。
这报信来得及时又不及时,毕竟郁棠得到消息时,季路元已经喝了赏宴之上那盏掺了药的酒水,人也晕晕乎乎地正被江禄海手下的人带着往后宫的方向来;
但好在那人还未到达任何妃嫔的殿宇,一切尚且还有转圜的可能。
“公主,商将军出入宫闱到底不便,虽说世子此番大抵也有能力自保,但咱们既是都知道了,要不要……”
郁棠一时未答,只是神色晦暗地默默听着。她看看屉柜最底层仅存的几页未烧完的《四海方舆志》,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过郁肃璋的餮态面容与郁璟仪的谆谆告戒。
是啊,她若是想顺风使帆,季路元无疑是最合适也是最让她能够接受的。她既是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赴死念头都动了,当下有了新的生机,即使这生机不甚磊落光彩,又何妨放手一试?
胖滚滚的小肥啾扇着翅膀复又落在窗边,冲着郁棠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泽兰。”
郁棠突然开口,扬眸瞥了一眼外间晦暗的天色。
“你现在立刻出去,将除了咱们栖雀阁之外,从鸟雀笼到后宫所有殿宇长廊上的灯笼烛芯都剪掉一半。”
蜡烛少了一半的烛芯,火光自然变得暗淡,而中药之人视线昏聩,届时定会不由自主地朝着灯光最亮的方向走。
泽兰面上一喜,“公主您放心,奴婢的脚程最快了,不出一刻就能回来。”
说罢揣着小剪子麻溜地跑了出去,转眼又揣着烛芯子兴致冲冲地跑了回来,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挨着鸟雀笼的偏殿里便起了些异常的响动。
郁棠深呼吸一口气,囫囵饮尽一壶甜酒,而后就揣着点‘豁出去了’的拚命姿态,醉醺醺地去往了偏殿。
她酒量本就一般,加之内心紧张,酒水喝的又急,推门的一刹那脑子便糊成了一片。
脑海中只存有些断断续续的旖|旎片段,似是清晨山间弥漫的薄雾,抓不着握不住,迷离惝恍云雾迷蒙,总归是不甚真切。
郁棠抿了抿唇,手臂交叠着搭上浴桶的边沿,身子向前挪了挪,又将额头抵了上去。
可尽管不甚真切,一夜缱绻绮丽的酣梦过后,身体残留的触|感却是实打实地存留了下来。
浴桶中掺着花瓣的热水雾气腾腾,水温融融,却远不及昨夜落在背心的手掌融和温软,郁棠脸红了红,被热水蕴得泛粉的指尖也不由得轻轻攥了攥。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腰间却在此时蓦地传来一阵刺痛。
“嘶——”
“公主?”
栗桃听见动静,赶忙放下梳子来看她,“公主可是觉得哪里不舒……”
她突然一顿,下文还未道出口来,眼中已经兀自‘啪嗒’一声掉下了两滴泪。
“怎么了怎么了?”
一旁的泽兰后知后觉地探过头,疑惑的目光先是瞧了瞧落泪的栗桃,继而又顺着栗桃的视线望向浴桶里的郁棠,待看清那掩在花瓣中的水下光景后,顿时也愣住了。
先前神识昏聩时尚且不觉,眼下醉意散尽后再看,郁棠的腰侧竟不知何时泛出了一大团骇人的青紫,两个鲜明的手指印子一左一右地招摇缀于娇嫩肌肤之上,愈发显得那淤痕严重可怖。
“季世子,季世子他怎么能对公主如此粗鲁!”
郁棠自己也惊着了,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之后便忙不迭小跑去了铜镜前,她举着一柄烛台,在崭亮的灯火下仔细端看着镜中一身雪白的皮|肉。
两条手臂上也有不少细小的红痕,虽说隐隐泛着些钝痛,却都没有腰间那片淤青来得惨烈。
栗桃红着眼睛取来药膏,一面融开了往她身上抹,一面颤抖着声音问她,“公主,公主您,您其他地方觉得疼吗?”
她到底是个长在深宫里未出阁的姑娘,对于床笫之事的了解仅限于教习嬷嬷的训诲,故而一句问询说得语义不详又吞吞吐吐。
郁棠从前在郁璟仪那处看过不少宫外传进来的俗事话本,倒是很快理解了栗桃的话。她僵了一僵,面上红潮更甚,最终还是赧然又认真地感觉了一下。
——然后她就惊讶地发现,她没什么感觉。
郁棠怔怔眨了眨眼。
似乎和话本子里所写的‘春风一度,至死欢愉’不太一样啊……
她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将这‘没感觉’的结论如实说了出来。
而后,在场的三人便都面面相觑地陷入了一片无法言明的沉默里。
又过半晌,栗桃艰难地张了张口,
“公主,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青竹今早奉着韶合公主的命令来送药膏,她同奴婢说,韶合公主只道季世子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一刻的功夫就能,就能……”
泽兰急忙替自家世子找补,“你别在背后诋毁世子,世子他恶疾堪愈,这不是,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栗桃不甚赞同地出言反驳,“恶疾堪愈大抵是个原因,但谁又知道季世子在没有恶疾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昨夜如出一辙呢?”
“栗桃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还吵起来了?”
郁棠一脸尴尬地去堵她二人的嘴,又随意寻了个由头将其分开,
“我有些饿了,泽兰,你去小厨房取些点心来;栗桃,你去晏和殿找青竹通个气,我这几日外出不便,璟仪若是探得什么风声,记得让青竹及时递过来。”
……
她将内殿里的人尽数遣了出去,自己则抱着软枕独自蜷缩在贵妃榻上,八月的天风和日暖,郁棠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眼皮愈见沉重,最后竟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傍晚,郁棠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意识朦胧间感觉榻头坐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那身影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食指微微弓起,不轻不重地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睡醒了?”
季路元勾唇笑笑,五指张开,又极为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怎么进来的?”
郁棠登时一愣,反应过来后便仓慌起身,取来一旁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我以为,”她偏头瞥了一眼窗外的光景,“我以为这个时辰你早就出宫去了。”
“我是出宫了,只不过走到一半溜去了鸟雀笼,趁人不察,又从那处迂回来了你殿里。”
他的语气倒是恳挚坦然,将此类等同于溜门撬锁的龌龊举动说得无比的理直气壮。
“也亏得你这栖雀阁位置偏僻,远离东西六宫,不然我还真不好偷偷潜进来。”
“……哦。”
郁棠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而后便低下头去,神情里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腼腆与尴尬。
她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同季路元说些什么,一夕过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季路元也变了,整个人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种防备,对她的好不再遮遮掩掩,较之少时甚至更为热烈直白。
这变化说不清又道不明,加之她又尚且处在‘趁人之危睡了人家季世子’的愧疚之中,一时竟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他。
但好在季路元并没有让这沉默延续太久,他从袖袋里取出一罐药膏,自顾自地上手就要去掀郁棠的薄被。
“过了一日,身上还疼吗?”
他还是方才一脚踹开了试图跟着看热闹的季十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昨夜最后在郁棠腰上捏的那一把似乎又忘记了收着手劲。
“将裙带解开,我看一眼。”
“……你等等!”
郁棠这下是真的慌了手脚,忙不迭抬手去推他探过来的手臂,“季昱安,你别太离谱!裙带,裙带怎么能随意解开给你看?”
季路元被她面红耳赤的模样逗笑了,“怎么就不能给我看了?”
他随手将药膏放在翘头,双手捧起郁棠的脸,眸子里玩笑的意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郑重的笃挚与悃诚。
“赐婚的圣旨最多五日便会送到你殿里,阿棠,你很快就要嫁给我了。”
……
数墙之隔的鸟雀笼蓦地起了些动静,今日是中秋过后的第二日,成群的红褐鹟扑闪着翅膀跃过天际,在无边的穹顶洒下一片勃发又鲜活的嬉闹生气。
郁棠神色怔愣,又缓又慢地眨了眨眼。
季路元捧着她的脸颊左右晃了晃,手指徐徐摩挲过她的下颌,“嗯?阿棠不是要哭了吧?”
他瞧着她眼底水雾弥漫的可怜模样,想了想,又学着前些日子她在鞠场里的质问语气来逗她。
“哭什么?这不是遂了公主的心意吗?不谈有朝一日,不谈来日方长,只说今朝今载,公主,臣这个月就能带你离开。”
“……”郁棠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她破涕而笑,冁然着推了他一把。
“季昱安,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这人怎的如此小心眼。”
季路元笑而不答,只是取来帕子抖开,囫囵替她抹了一把脸颊。
郁棠就着他的手蹭了蹭眼睫上的湿润,嘴唇抿了抿,半晌之后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只是,只是大皇兄那边……”
她踌躇地抬了抬眼,“他对我……我怕他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出降。”
毕竟前世她指婚的对象是手中掌有军权的东宁世子,郁肃璋彼时堪获东宫之位,在根基尚不稳固的前提下仍未放弃将她抢回来;
更枉论今朝娶她的人变成了季路元,他身后虽也有镇北大军为靠,但终归人还是被困在京中,较之东宁世子便如鱼游浅滩虎落平川,于郁肃璋而言,瞻前顾后的挂虑自然更小。
季路元冷笑一声,“郁肃璋再不愿意也只能忍着了,毕竟我都将……”
他倏地一顿,及时偏开了话头,“总之赐婚一事你无需忧虑,安心候着就是了。”
郁棠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停顿,“毕竟你都将什么?”她隐约生出些不好的猜测,“为了顺利娶我,你用了某些东西与父皇做了交换?”
季路元却不再同她多说,“天色不早了,我若是再不走,就真该被商大统领念叨了。”
他最后又揉了一把郁棠的头顶,“别胡思乱想,阿棠,等着我带你离开。”
作者有话说:
郁憬仪:啧!
郁棠:咦?
小季流泪:……不信谣不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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