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那隐于群山之间、诡谲神秘的曲灵城终于步步映入眼帘。

要说这诸多烦心事之中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原本祝枕寒等人处于被动,魔教占据主动,自从他们折返之后,聂秋等人误以为他们仍在赶路,便一路继续朝曲灵城追查,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胆子回来。这样一搅合,反倒是将魔教暴露在明处,祝枕寒等人由被动转为了主动,毕竟,魔教的人可不少,若是真要打听起来,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考虑到将要入城,免不了引人注目,所以在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让祝枕寒、沈樾和符白珏钻进放置货物的箱子里。基本每个地方都有千城镖局的分局,雍凉也不例外,楚观澜、侯云志、燕昭这三人近几年也是常来雍凉走镖,与曲灵城的城门兵差不多都混了个脸熟,他们以送镖为由——实际上,这也没有撒谎——顺利地带着货物进了曲灵城。

待到入城,符白珏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拳脚了。

此前他的境遇太过凶险,若是聂秋当时动了真格,要亲自将他押送到魔教,他联系不上千机阁的人,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符白珏终于踏入熟悉的人群中时,心下顿感放松。这才是他应该施展才能的地方,而不是动刀动枪,如果将他从苦心编织的蛛网上摘下来,他将毫无反抗的余地,他天生就该在人群中隐藏自己,而不适合事事亲力而为。

那件事情也算给了符白珏一个深刻的教训。

从此以后,千机阁阁主应当更少在人前露面。他暗暗地想着。

联系上千机阁之后,符白珏如鱼得水,很快就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了祝枕寒等人。

第一件事,聂秋与段鹊等人是在昨日抵达的曲灵城。

第二件事,薛皎然和姚渡剑在五十年前曾歇脚的客栈还在,如今是当年掌柜的长子在打理,那个掌柜早就撒手人寰,不过,当年的事情,或许她有同家中人闲谈过一二。

如此,一拍即合,当下决定就住进那家客栈,也方便打听事情。

在这之前,符白珏找来了千机阁善于易容的人,先给祝枕寒和沈樾换了张平平无奇的脸,又要沈樾把身上的配饰取下来、祝枕寒把那柄华光万千的念柳剑用布条缠起来。

他心思缜密,连楚观澜都自叹不如。

符白珏交代完事情,正准备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转过来,头一次低声向祝沈二人解释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如今不知聂秋和段鹊去了何处,为了引蛇出洞,我现在要去找人散播谣言,说剑心宋渡卿已经抵达曲灵城,魔教必定坐不住,要派玄武门的弟子来打探情报,届时我便可以顺藤摸瓜查到那两人的行踪。我身上有宋渡卿的信物,维持一两天的假象不是难事,等到谣言被戳破的时候,他应该也到了。你们多加小心。”

他说完后,发觉祝枕寒很欣慰地望着他。

祝枕寒也就罢了,连沈樾都是一副欣慰的模样。

符白珏难得赧然,并不是很想听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吩咐了几个手下暗中守在他们身侧观察周围的动静,便戴上面具,举步离开,身形融入阴影中,步伐却是凌乱的。

在他离开后不久,祝枕寒一行人也循着位置找到了那家客栈。

三位镖师很快混入了人群中,祝枕寒和沈樾借机向掌柜打听当年的事情。

像这样需要口才的时候,都是由沈樾自告奋勇打头阵的,此时客栈中并不繁忙,他不消片刻就与掌柜相处得十分融洽,趁着店小二离开的空当,低声说道:“掌柜,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来你家的客栈,正是听说当年薛皎然和姚渡剑就在此歇过脚,想借此机会也重走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子,过一把大侠的瘾,不知道这个传言是否准确啊?”

闲着也是闲着,掌柜便说道:“确实如此。当年还是家母在打理客栈,客栈偏僻狭小,无人问津,自从薛皎然和姚渡剑在这里住过之后,像你这样寻求古迹的人颇多,渐渐地也令客栈的生意兴隆了起来。这话我只同你悄悄说,最近温大侠不是还将案子翻篇了么?于是许多人匆匆赶来为他们吊唁,原本他们毫不关心,如今倒是显得很殷勤。”

不过他也乐见其成,反正能分到一份羹,何乐而不为?

沈樾奇道:“既然他们两个为你家客栈提供了许多便利,怎么不趁机宣扬一番?”

“这......”掌柜张望了一阵,见无人留意,便唤沈樾和祝枕寒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实际上,原先是觉得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用他们的名字当招牌实在有损客栈的颜面,案子翻篇之后,我迟迟拿不准主意,是因为内人极力反对,只好暂且搁置。”

沈樾见他也是一副想要开口的模样,便顺水推舟,催促道:“为何?”

掌柜露出窘迫的神情,“我与夫人原无意生下子嗣,然而客栈越做越大,往后也必须有个人来继承,商议之下便说想要一个孩子,没想到越是迫切反而越是难以实现,近来她的情绪尤为低落。薛姚那件事,便是她同为母亲才产生了怜意,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宣扬当年的事情,我见她如此强烈反对,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所以也不再向她提了。”

他以为沈樾想要知道他家夫人为何极力反对,如此便絮絮叨叨说了一些。

沈樾和祝枕寒却是一怔,祝枕寒追问道:“同为母亲?”

“是啊。”掌柜道,“当年薛皎然有孕,也是身为掌柜的家母给她找来了安胎药。这事情说来也很怪,越是想要孩子,越是精心呵护的,反而得不到,越是这般危险的境地,腹中的胎儿却越能存活,或许与薛皎然本来就是剑客,身体比常人坚韧有关吧。”

沈樾如遭雷击。

他下意识看向祝枕寒,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薛皎然和姚渡剑当年既然在曲灵城大破五门,又缘何被逼入西平郡?逃入滚滚黄沙之中?传闻中对此经过语焉不详,可祝枕寒和沈樾如今却明白了,他们在曲灵城占据了一时上风,却仍旧是败了,不得已而逃往西平郡,而落败的原因,就出在薛皎然身上。

如此激烈的交手,任璆娑一族那生来便立于马背上的身体再如何强健,任薛皎然的武功剑法如何精进,也对腹中的疼痛无可奈何,姚渡剑亦是只能以命相护,狼狈携逃。

他们在霞雁城的时候应该全然不知晓薛皎然腹中已有胎儿。

否则,他们不会选择贸然出手,也不会将自己、将孩子置于凶险之中。

掌柜可不知道祝枕寒和沈樾心里掀起了惊天骇浪,继续说道:“家母曾与我提及,说薛皎然和姚渡剑一开始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是薛皎然瞧见了家母给我准备的那些小衣服小玩具才渐渐放下了心思,也说服了姚渡剑,同家母说他们会尽力保全孩子的性命,家母这才冒着危险连夜去寻郎中找来安胎药,给薛皎然服下。他们离开得匆匆,家母还塞了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和玩具给他们,直到她故去之际,都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正说着,夫人提着食盒来给他送饭菜了。

如掌柜话语中透露的那般,她是个很温婉的姑娘,一双杏眼明澈而坚定。

沈樾向她颔首示意,尽管不想打搅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妻,但是时间实在紧急,客栈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不得不开口询问道:“掌柜可曾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

然后,他又描述了一下薛雇主的相貌。

令沈樾和祝枕寒没想到的是,掌柜还没有反应,正摆放碗筷的掌柜夫人却开了口。

“我见过你口中的这个人。”她说道,“大约是四个月前,她找到了我。”

又是一个“被找到”的人,并且和翡扇一样都是女子。

但是,和翡扇不同的是薛雇主并没有将剑谱残页交给她,甚至没有向她提及此事。

掌柜夫人说道:“她和你一样,向我询问了当年薛皎然和姚渡剑是不是在此客栈落脚,又问了许多其中细节,我也从婆婆那里听到过这些,便将原委告诉了她。只是我没想到,她听到薛皎然和姚渡剑不愿要那个孩子的时候没有半点反应,听到薛皎然心软想要保下孩子的时候,情绪突然有了波动。怎么形容呢?原本她的眼神好像一潭死水,而我的话如同一个石头落入水中,惊起了波澜,我听到她喃喃自语道,不该留下来的。”

当时,她听到这话自然大为不认可。

她蹙着眉头反驳道:“可是孩子没有错。”

那人却冷笑,说道:“从血和恨中诞生的孩子,注定了会在血和恨中离开。如此危险,如此困厄,冤案未平,仇怨未消,此等境遇,为何非要留下那孩子不可?连自己都不能保全,却自大到决定要保全一条脆弱的生命,根本没有考虑过孩子是怎么想的。”

掌柜夫人便问:“莫非你就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吗?”

“我知道。”那人的语气骤然变得冷静下来,原先的讽刺意味**然无存,又重新变成了那具内里被掏空的枯木,麻木冷漠,“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想的:她恨不得从未在这个世上呼吸,恨不得从未在世间行走,她恨那表面上是亲情的枷锁最终变成了罪孽。”

语气平淡,话中意味却是深重,令人不由心惊。

说完这一句后,那人再不开口说一个字,放下一袋银两,便离开了。

掌柜夫人拿着袋子追出去,想还给她——毕竟她不知这银两是为何而留,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可当她追出去后,只见街上人群熙攘,如同海潮,再也寻不见那人的身影。

她像是一叶扁舟,枯败破裂,终被人世的喧闹击打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