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上)
昨夜一场春雨骤下,巍峨壮丽的建康城笼在绵绵细雨下,宛如一副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凤隐推开窗子,疏懒地倚在窗边。
庭院里一树桃花灼灼绽放,那簇簇花瓣经过雨露的滋润,愈发姿态娇人,丽色莹润。
凤隐有些怔忡,那名神秘的黑袍仙者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大约是又寻觅到了更加优质的对象,她提着的一颗心稍微放了一放,可私心里不大愿意离开。
窝在袁家的这七八日里,她的日子过得相当风雅。
每日晨曦初起,袁檀拉着她在庭院里散步,晌午时她会小憩一会儿,醒来便与他在房中对弈,用罢晚膳,再来个月下对酌。
这样的日子着实堕落了些,可她沉浸在这种堕落里不可自拔。
忽闻脚步声响起,凤隐抬眸望去,只见袁檀一身整洁的白色衣袍,负手立在窗下。
凤隐面上一红,不经意抬眸看到他头上戴了冠……他燕居在家时,发髻常常松散或随意束起,今日却束了冠……
“你要出门?”
袁檀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笑道:“今日上巳节,王家在青溪别业办了个曲水流觞会。”
凤隐懒懒地趴在窗边,闻言眉目一动:“你说的这个王家是琅琊王氏吗?”
凡人们忒会享受,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不是饮酒作诗就是饮酒看美人,十分的风雅。
“嗯。”袁檀神色一柔,抬手摘下落在她发间的粉色花瓣,衣袖如流水般拂过鼻间,隐约有淡淡的桃花香。
凤隐深深地嗅了嗅,脸上堆满笑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现今这世道,有抱负的皇帝忙着巩固山河开疆扩土,没抱负的皇帝忙着及时行乐,有抱负的人才忙着辅佐圣主,没抱负的人才忙着风花雪月。平常的小老百姓自是忙着……活命。因为从上到下大家普遍很忙,这礼仪廉耻的礼节就被搁到一边形同虚设。然后便衍出诸多像萧询一样不要礼仪廉耻的人。
有鉴于此,凤隐特地扮成了男子模样。
袁檀细细端视她半晌,说:“其实你这样更不安全。”
凤隐:“啊?”随即顿悟他是指时下男风大盛,她沉吟了会儿说,“虽然个别人有特殊癖好,但普遍来说大家在某方面的取向还是正常的。”
袁檀但笑不语。
两人驾了一辆轻便的轺车朝北郊驶去。
由于车厢狭窄,两人坐在里头便显得拥挤,袁檀坐姿很随意,衣袖太过宽大,所以有些覆在凤隐的腿上,她的发丝被灌进来的风吹动飘扬,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侧脸,车厢里浮动着幽幽的清香。
凤隐突然觉得眼下气氛有些亲昵,脸难得地红了红。怕袁檀发现,她忙低下头。
袁檀终于觉出不对劲,轻声询问:“你老低着头做什么?”
凤隐一本正经道:“我在研究这衣袖上的花纹是用几股丝线绣的。”
袁檀:“……”
半晌,袁檀又道:“你身上怎么没有那股香味了?”
凤隐愣了愣,不过她依然端详着衣袖:“你说萆荔香?我没带那个香囊?”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顿了顿,“你还记得它的香气?”
袁檀身子靠向车壁:“自然记得。”
凤隐倒没想到他这用惯了名贵香料的名流士族会对萆荔这类山花野草感兴趣:“你若喜欢,下次我送你一些。”
“这倒不必。”
车子停在一红墙碧瓦的宅子前,这似乎是贵族富豪置在郊外的别业。依山傍水,四周林木苍翠蓊郁,院墙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隐约可见墙内翘角的飞檐,檐上的琉璃鸱吻在日光下璀璨耀眼。
袁檀对这里很熟悉,直接领着凤隐朝里走。这园子因山取势,楼阁回廊,徘徊相连,构筑得十分巧妙,苍松翠柏,绿竹疏桐,夏日成荫。更难得的是园中的空地凿了一个水池,引山泉水注入池中,植上芙蓉,和周围的布景相得益彰。
那长身立在亭中的一年轻男子听到家仆的禀报,回眸朝袁檀瞥了眼,轻声告了声罪,排开众人,便朝袁檀走来。
“谨之,你可来了。”男子朗声笑着,风仪落落洒脱,眉眼清俊,隐带一丝矜傲。想来就是袁檀口中琅琊王氏年轻一辈里最能附庸风雅填诗作词的王清之。
王清之目光掠过袁檀身后的凤隐,愣了一瞬,眼里浮现一抹深意。他转过脸,笑着打趣袁檀:“从前我只当你对**不大热衷,原来竟是好这口。”
袁檀回眸瞟了凤隐一眼,不置可否。
王清之轻讶一声:“竟然让我猜中了?”
两人说笑间,进了凉亭,凤隐尾随在袁檀身后,却见亭中立着一位锦袍男子,很是眼熟。再定睛细瞧,竟是萧询。
萧询看到袁檀走进亭中,狭长眉眼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戾色来,再看到凤隐,嘴角牵起一抹轻佻的笑意。
王清之迎上去,笑如春风:“萧兄何时来的。”
“就刚才。”萧询收回目光,转而对王清之道,“你大约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大将军侯景向陛下求娶王谢两家女儿,被陛下回绝了。”
王清之沉吟:“有这等事?可笑,这侯景真是不自量力。纵使陛下封他为大将军,也改变不了他低贱的出身。”
袁檀安静地坐在一旁,并未插入两人之间的谈话。倒是旁侧一位衣冠楚楚的仁兄附和道:“确实。他侯景不过区区东魏降臣,竟跑到我大梁作威作福。”
凤隐想,一般的降臣大都饱受世人白眼,他们口中的侯景投降了大梁不仅没遭受白眼,反而作威作福,真是有本事。她正想细听,却不想他们打住了话题,转眼又是一副风流仪态谈起诗词歌赋。袁檀被簇拥在中间,有些抽不开身。
隔了好一会儿,凤隐才得空与袁檀聊上几句:“据我观察,这个王清之是目前为止出现在你身边的最正常的一人。”
袁檀说:“你倒是说说别人怎么不正常了?”
凤隐说:“沈氏身为你的继母却对生了思慕之情,晋陵公主区区女流却蓄养面首,萧询则是完全没有常人应有的礼仪廉耻,至于尊贵的皇帝陛下,耽溺佛教,不是不务正……话没说完,突然被袁檀捂住了嘴。
他凑近她耳畔说:“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
凤隐眨眨眼,点了点头。
袁檀这才放开她,顺手为她整了整衣襟,却不想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着实有些暧昧。而众人果真都露出暧昧的目光来。
其中一人轻浮笑道:“谨之,你养的这个娈童真是细皮嫩肉呀。”
凤隐:“……”原以为扮作男子就可以杜绝暧昧,却不想这些士族子弟都很有见识,果真不愧为士族出身。
不一会儿,众人集聚,依次踞坐在水池边上,袁檀既来赴宴,自然也要捧一捧主人的场子,当然也要参与。不过他并不急着过去,反而握了凤隐的手道:“你不会一声不响地走吧?”
“不会,我就站在一边看着你。”
袁檀端详她半天,松开了手:“我信你一回。”
他缓步走到水池畔,沿着水边每隔几步距离铺着锦丝软垫,他一手撩开白色袍裾,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童将盛着酒的羽觞慢慢放入水中,羽觞微微打着旋儿,顺流飘浮而下,与此同时,琴声响起,节奏舒缓,曲声空灵悠远,恰似那一池春水般柔柔**漾。
凤隐坐在边上一边看热闹,一边喝酒。
这时,一位仁兄迅疾如风地坐在凤隐面前,“我听说谨之带了位娈童过来,真是天下奇景呢。”
凤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嘴里的娈童正是自己。
眼前的仁兄面相风雅,举止风雅,说话更风雅,他说:“你这相貌让我忽生灵感呢。”
哦,原来还有更风雅的。
那位仁兄大手一挥,候在一侧的小童立即取了笔墨来。仁兄大手又是一挥,一首诗如行云流水般洋洋洒洒写下。
凤隐看着这些华丽的词藻有些眼晕,索性不看。
那位仁兄搁下笔,大笑着离开。
凤隐想了半天才顿悟,那位仁兄是来卖弄他自己的风雅的。
被人这么一打岔,凤隐再次将目光投向池边时,却没见着袁檀。她定了定神,朝前走了几步,目光搜寻了一圈,隔着绿竹疏桐,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
这熟悉的身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凤隐蹑足走过去,藏在一棵梧桐树后。
眼下梧桐绿影,花香飘浮,重楼高阁,如诗如画。楼前并肩站了两个男子。白衣的是袁檀,紫衣的是……萧询。
她听萧询道:“谨之应该晓得我的性子,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便寝食难安。谨之真的不肯割爱?”
袁檀淡淡道:“那萧兄想必不了解我的性子,我想护的女人,怎么着也得护着。”
萧询冷笑道:“你继母的弟弟跟你私交不错吧,现今他投敌叛国,谨之难道不担心自己受牵连?”
这是在威胁了。
凤隐十分佩服萧询的不要脸,但她更佩服袁檀,佩服他在面对如此不要脸的人还能从容自若。
袁檀拂了拂衣襟上的落花,笑道:“陛下英明神武,定不会受小人馋言所惑。”
萧询指了指面前的飞檐重楼,道:“谨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晋朝石崇就是舍不得将爱姬绿珠送人,结果呢,不仅自己落得身首异处,绿珠也坠楼而死。谨之是想重蹈前人的覆辙?”
凤隐一向觉得自己脾性尚算不错,可听到此番话后,一股怒火自心底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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