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来望月楼的那表情、那语气、那控制不住挥舞的拳头,按照我从小到大看话本子无数的经验来看,他应该是来捉奸的。捉奸捉双嘛,这个“双”自然是指的我和言树。但是我和言树也并没有做什么,若是正常人也可能就当成单纯路过,尴尬地聊几句就撤,但谢湛不是正常人。

别说纪南方这种还比较容易引起误会的人,就连那一张骷髅脸的钟无羡,还有那没事儿哭唧唧的何进,谢湛都会有危机意识,别说是已经和我日日私下会面许久的言树了。

谢湛偏执、占有欲强,他是因为在意我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激怒,这个我理解,所以我象征性地拦了拦就让他继续了。

反正打的也不是我。

而言树的伤,真是伤得非常有技术含量。看着肿头肿脸的吓人,其实大夫诊了脉说他内里没什么损伤,开点儿跌打损伤的药酒抹一抹就好了。

谢湛使那么大力,其实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觉得以后这种事真的不要让他来了,丢人得很。

“多谢沈姑娘送我过来。”

言树满脸感激之色,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他道:“言公子还是等嘴角不渗血了再说话吧!”瘆人得很。

虽说罪魁祸首是抽风的谢湛,但言树被暴打这事儿是因我而起,我愧疚地在医馆陪他包扎上药,又将他送回了他家中,这么一折腾已经天已经快黑了,大理寺衙门也快下衙,我干脆就直接回侯府了。

临走前言树发音含糊地叫住了我,“我等着沈姑娘明日再来。”

得,还赖上我了。

我呵呵笑着应下,转身离开。一进武安侯府的大门,福伯就迎了上来,“大理寺那边有人来了,正在花厅等着你呢,坐了有好几个时辰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进了花厅见是何进我一点儿也没觉得意外。而见到我人的那一刻,本来正襟危坐的何进一秒变脸,“扑通”一声跪下,眼看就要来抱我大腿,我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往旁边一侧,他扑了个空之后直接抱着桌腿哽咽道:“属下上有五十老母,下有红粉知己无数。沈大人啊,救救属下吧!”

我发堵的胸口此刻堵得更厉害,气急了反倒笑了,捡着把椅子坐下,“我能救你什么啊?”

“冀王殿下那,还请沈大人说说情,不然、不然——”

“不然怎么?他还能杀了你?”我喝了口案几上的茶,温温的,晾得刚好,“冀王让你日日送我回侯府,你没让你日日送这事儿怪我,若是罚俸我帮你补上,降职的话……估摸着也没有什么下降的空间了,放心吧!”

何进哭声一滞,随后咧着嘴准备酝酿着更猛烈的攻势,我随手拿了个果子塞他嘴里,也懒得再和他笑,笑得我脸酸。“你虽说是我手下的人,但整个大理寺是冀王掌管,所以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墙头草,前几天你没和冀王说是在心里左右衡量,今日既然和他说了,也预备着和他一起去望月楼捉……捉奸?就算是捉奸吧,那你也不应该在我上马车时就那么明显地提醒我啊!

“你既要出卖我还想卖我个人情,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冀王比你想象的要聪明,他到了望月楼就知道我和言树不是第一天见,也猜到你之前一直瞒着他。我虽然没他聪明,但也不傻吧,被你差点儿卖了回头还要捞你?这种事我可不干。再说,如今他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我呢,大概也不会再听我的话。”

本来应该场全开地怼何进,但说到最后,想起谢湛临走前留给我的那个眼神,我还是没忍住声音低哑下去。

何进吐出果子,呐呐地唤了一声:“沈大人……”

“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何进是个圆滑聪明的人,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送来让我戳穿,是有人逼着他过来。谢湛这个人,有时候让我觉得他是我肚子里蛔虫,将我那点儿心思看得透透的。

他知我心理活动,我却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打算,我和谢湛之间看起来每近一步都是谢湛在询问我之后,有礼有貌地发展,但实际上我始终都是落了下风。

这种智商上的差距让我想想就想挠头发。

“冀王殿下说,他后日生辰,问沈大人能不能亲手做一碗桂花圆子当成贺礼。”

每一次我们之间有一丝丝嫌隙,谢湛都会不经意地用我们同在西北的那段回忆来让我心软。

我这次也和过去每一次一样,心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烂,但也就只是那一瞬间而已,我摇了摇头,“你告诉冀王殿下,这时候不是桂花开的时节,做出来的圆子也不好吃。还有,让他不用再想办法派人过来了。至于你——”我叹了口气:“你既然这么聪明,哪里用得着我来救,该干嘛干嘛去呗,下次说话直接说正题,别再来欲扬先抑那一出。”

何进面部颜色变得和彩虹一样,末了抱拳一礼,“属下知错了。”

腊月的长安城,寒风吹得喧嚣。

可能就是因为风太大,八卦消息也顺着风而吹,传得比平日里都快。

翌日长安城就疯传着“冀王上位伊始如带三把火,望月楼暴打无辜百姓甩手就走不赔偿”这最新的八卦。

四皇子谢清溢背靠丞相佟吾都还只是个皇子,而冀王用小半年时间从一个没名分的胡姬所生的皇子一跃成为亲王,这对比本身就够有爆点。

普通百姓最想看的就是草根阶级的励志上位史,如今这冀王还没上位几天就开始膨胀得打人了,这实在是让暗地里支持并歌颂“有梦想谁都了不起”的大众们失望受伤,甚至义愤填膺,不敢当众抨击,就私下聚众骂人。

我有幸听到一段骂谢湛的,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字字锥心,如果不是我认识谢湛本人,还有点儿喜欢他,我可能真的就信了他们的邪,跟着一起鼓掌了。

这件事后续的走向我也真的没想到,有人在骂谢湛之余分析起了冀王上位史。

冀王是在掌了大理寺之后才开始在世人面前有存在感的,齐王谢元启、淮王谢南岸都是在这阶段出的事。两位亲王一流风一疯癫,谢湛却乘了办案有功的东风上位了。

如果说是碰巧,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这猜测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由民间传到朝野,再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不过就是短短一日的时间。

冀王被传召进宫,他承认打了言树,但完全否认齐王和淮王的事情和他有关。皇上并未多说,只是让冀王带着补品亲自登门,和言树赔礼道歉。

冀王却是认打认罚,但绝不向言树赔礼。皇上龙颜大怒,当场传了藤鞭,冀王咬着牙忍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最后被打到昏厥,是被抬着回的冀王府。

皇上这一言不合就抽人的习惯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当年我大嫂以平民身份状告太医院院正慕正,以民告官要被行八十刑杖,还是我大哥沈一出面替我大嫂挨打的。

这夜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只要我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谢湛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瘫在角落里,眼眶通红地看着我,“婳婳,我疼……”

他肯定会很疼,可我的心也疼,疼得厉害。

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我裹着狐裘坐在窗边,就着月光数着被风吹落的雪花。

我几乎可以想象这个时候,就在这座长安城,谢湛醒来时脸上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色,他会将这些积攒着,等到再看见我时,一股脑地摆出来给我看。

数了三百二十四片,我盯着雪地一片白的眼睛终于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索性闭上,对着空****的庭院自言自语:“谢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看西北的事情没让我心软,就想方设法地糟蹋自己,直到我心软为止。唉……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上这么一个你,长得妖异就算了,人也多智近妖,玩不过啊,玩不过。”

自己絮絮叨叨地嘟囔了好半天,我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