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四方楼被查封,纪南方的欢迎会就改了个地方。西门街里边有一家酒楼,名曰“望月”,走得是高雅路线,吃一顿饭底价一百两。
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像这种踏进门就能凸显自己的身份高贵的事情那是多多益善的。所谓无形炫富,才最致命。
我回侯府换了身衣裳,然后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吃个泻药装个病什么的,把这饭局躲过去。就算没有纪南方这一层,大理寺的聚餐向来都是银子平分,这吃一顿望月楼我明天就可以改吃土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纪南方已经到大理寺供职了,那日后接触就是免不了的。我躲这一次,肯定还有下一次,次次吃泻药,肠胃不能要。
至于平分银子……我翻出了沈及上次给我的优惠卡,小心地揣在怀里。
天有些冷,寒风刮得脸发疼,我一路走到望月楼外就看见纪南方在门口杵着,看见我面上挂了笑迎上来,“我怕沈大人到这找不到人,就在这等你了。”
“多谢纪大人。”
我上一次来这地方还是和我五哥一起来的,我五哥沈息是做生意的,那时候各种买地皮盖酒楼,有的是钱……当然后来赔得快当裤子这种事还是不要说了。
望月楼要价贵,东西倒也值这个价钱,坐的是金丝楠木桌椅,用的是玉碗金筷,吃的是燕窝鱼刺猴脑……反正怎么补怎么来。我五哥那时候在长安逗留一年,连活生生地补大了一圈。
二楼的雅间里大理寺其他人都到了,谢湛作为大理寺实际掌权的老大自然是坐在主位上,我这么一进门直接就看见了他。谢湛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脸上微微笑,看着心情还不错。
“我们沈大人来了,快进去坐吧!”纪南方把我往屋子里让,谢湛视线挪到他脸上,这笑还是笑,但眼神就有点儿不对了。
“婳婳快来坐,就等着你一个了。”祝清欢绕过来拉我的手,她旁边有两个空座,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我肯定就是坐在紧靠她的那个位置,旁边的空位就是纪南方去坐。纪南方再旁边……就是谢湛了。
但祝清欢显然不是个正常人,她将我按在谢湛边的座位上,随后自己一屁股坐我旁边,还笑着招呼纪南方,“纪大人坐我旁边,我们可以接着上次继续聊。”
纪南方看了看我,神色有些失望,但也很快恢复那副笑模样坐在祝清欢旁边,两人凑在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我对面的沈遇青白的手指捏着酒杯一饮而尽,阴沉个脸像谁欠他几千两银子一样,祝清欢笑得就更开心了。
大理寺的欢迎会非常单纯不做作,反正就是促进同僚之间感情,开心就好。那边几个同僚一开始见谢湛在还有点儿拘谨,后来看祝清欢和纪南方从聊天扯淡到开始兑各种类型的酒喝也就放开了,单支了一桌玩起了马吊。
我其实也想和他们一起玩,或者和祝清欢他俩一起喝酒,但我身边杵着这尊大佛,我还真有点儿不敢动。
我也不知道为啥我现在一看他就有点儿害羞……像在西北军营那样**不羁地浪,当他的面我也真的做不出来。
但这么呆坐着,光看他们玩真的是太磨人了,此地不宜久留,我深吸一口气,看向谢湛,低声道:“下官有点儿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谢湛正伸筷子夹了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眉头皱了皱放下,之后才慢半拍一样看着我,“我数了一下,今晚他看你看了有十三次,”
我:“……”这都数,可真闲。
“但你进门坐下之后就没有看他一次。”谢湛将剩下的糕点都放在嘴里,仔细咀嚼,这钝刀子拉肉的感觉真的是让我快崩溃了,他吃完抿了抿唇又道:“也没有再看我一次。”
“我和他的待遇一样了,你之前还说不喜欢他喜欢我,现在看来……”他越说声音越低,我都有点儿听不真切。
谢五岁没喝酒已经开始缠人,逻辑非凡地下了结论,听得我想打人。尤其是我现在本来就是百爪挠心的躁动,听他说完缓了一缓,直接推开椅子站起身。
这动静有点儿大,屋里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我朝着谢湛抱拳一礼,“下官实在身体不适,五殿下见谅。”
说完也不看他,从怀里摸出优惠卡递给纪南方,“用这个可以省很多钱,就当我的份子钱。”
纪南方摇摇头,“不用给钱,这望月楼是我家开的。”
“……哦。”我手要收回来,纪南方却“嗖”地一下将优惠卡抽走,揣进怀里,“不过这是沈大人第一次送我东西,我会好好收着的。”
“……”你开心就好。
婉拒了他还要送我回家的好意,我独自走出了望月楼。外面竟然下起了雪,地上已经浅浅地扑了一层白,这是元庆五十一年的第一场雪。
我倒是没直接回家,而是绕着望月楼一边踩雪一边数着步数,数到第二十一下,寂静深夜里就不止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了。
我停下脚步,谢湛也跟着停下,人倒是没上前,只那声音从后边传过来,“我娘亲只是宫中一个没名没分的胡姬,我长相妖异,钦天监的正使一度说我会让大晋江山不稳,朝政波动,父皇避讳,把我赶到冷宫旁的一处废殿居住,和我娘亲一起。
“我和娘亲相依为命,十二岁那年之后我连娘亲都没了。这些年我一无所有,心越来越冷硬,人也变得阴鸷多疑。
“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和你说话,我只是忍不住,别人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他想要和我抢你,我不舍得怎么对你,也就只能嘴上讨点便宜。婳婳,你能体谅下我吗?”
我……
我能怎么说?
我能说我只是想玩马吊,但是怕在你面前毁形象了才躲出来的吗?
我实在没想到谢湛会来这么一出辩白,言辞恳切,还将自己的小伤口捏着给我看。我心里又酸又软,心疼大过无语。
虽说我知道他以前的日子过得不大好,却没想到不好成这样。冷宫旁边啊,那是什么鬼地方啊,他能平安长大还长得这么帅已经很难得,性格稍微扭曲点儿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积极地调整面部表情,转回身时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看你这么诚恳就算了。”
谢湛像是交上试卷给考官的学生一样,松了口气,嘴角弯弯地翘起,几步走到我跟前,手抓着我的胳膊,道:“站稳一点儿,刚下雪容易摔。”
我点点头,他的手却没松开,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往下,脸上还在一本正经地和我说话,“我方才吃的那个梅花糕很甜,味道是你喜欢的,我叫人包了几份你带回去吃。”
说到“你喜欢的”时他凉凉的指尖已经触上我的指尖,勾了勾,见我没避开眼角眉梢都是笑,五指张开插进我的指缝里,一个完全的十指相扣。
心上像是被种下一颗种子,我和谢湛有意无意地已经做过许多的亲密事就像是以野蛮的姿态往地面上拱的草芽,不讲道理,不头破血流就绝不停下。而这一刻的温情像是草芽破土而出后第一次见到阳光,没有想象中那么灼烫,比月光都要温柔。
元庆五十一年冬的初雪,我和谢湛手牵手,一圈一圈地踩雪,直到两个人的手速已经赶不上为对方拂去脸上雪的速度才算完。
“五弟?还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我“唰”地收回手,向旁边迈了一步和谢湛拉开点儿距离。说话的那人已经迈开步子从望月楼门前走过来,有月光有雪,周遭很亮,清楚映出来人一张脸,生得十分周正,眉眼间和谢湛有三分像,是四皇子谢清溢。
说起来这谢清溢算是方焦和谢元启一事里唯一一个受益者,可能皇上看关在宗人府的皇子接二连三出事,觉得这地方邪门得很,所以就寻了个由头把唯一剩下的四皇子谢清溢给放了出来,是以现下才能看见他在这厢捉奸,哦不对,出现。
“四皇兄。”谢湛点头算是致礼,随后解释道:“大理寺新来了一个官员,方才在望月楼给他接风。”
“原来是这样,咦,这不是武安侯府的小八吗?”
我娘姜梨和皇室渊源很深,她母家齐齐战死沙场之后老太后就接了她去宫中,嫁了我爹之后偶尔也会往皇宫去,也带我去过几次,是以宫中这几位皇子我都见过……除了谢湛。
谁又能想到我现在和这个没见到过的谢湛凑到一起去了,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我不知道方才谢清溢看没看到点儿啥不该看的,掩住心虚,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见过四殿下。”
“听说你如今在大理寺做官,可真是辛苦。姑娘家还是早些找个合适的郎君,就不用再在外面奔波了。说起来我倒是有几个朋友,家世好长相好学识好,改日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交个朋友嘛!”
我:“……”
我忘了这位四皇子的别称——皇家保媒师。如果不是怕我三哥趁我睡觉时解刨我,我真的很想把祝清欢介绍给他,真的是臭味相投的两个人。
我尴尬地笑笑,“不,不用了吧!”
“哎呀别害羞,我都懂得,得了我得先回去了,过几日我将他们的画像让人送武安侯府去。”
“……”我不敢回头,谁能替我看看谢湛的脸色。
算了不用看了,直接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