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证徐惮顺利护送朱沆进建邺城,徐怀当夜就下令调动九寨兵马,通过牛首山诸岭山地及密林的掩护,往黄龙岘以西、相距跃龙寨约二十里的观音寨集结。
义军健锐举着火把在山麓间夜行,火光隐隐从树叶凋落的密林间透出,附近的虏兵很难不察觉。
这也是徐怀抵达建邺之后,召集义军第一次大规模集结,无论是兀赤、仲长卿,还是他们手下的千户、都指挥使、都虞侯们都不敢大意,也是连夜将更多的兵力,特别是吃苦耐劳的骑兵,从破岗渎外河沿岸,调到草汊河附近。
这就使得虏兵对建邺外围的封锁,变得更为稀松。
城墙外侧为防止盗贼、寇兵藏匿,防止守军视野受到遮挡,灌木树丛都清除一空,暴露出冻得结结实实的平阔土地,土壤都冷得有些发白。
七八里外的树林之中,徐惮手缓慢抚摸身旁衔枚战马,触摸战马有如绸缎一般的光滑鬃毛,冷静的观察着树林与城墙之间逡巡不去的那队敌骑。
“能闯过去吗?”朱桐从后面走过来,看到除他们正对面的三十余骑虏兵外,在建邺城的东侧还有六支相应规模的虏骑,对这一带进行封锁,有些担忧的问道。
渡江虏兵有相当一部分兵力被吸引到草汊河以西,目前留于建邺城附近的兵力,只有能力对靠近城墙的区域进行封锁,无法顾及到外围稍远一些的地方。因此宿卫禁军派遣斥候出城以及传递消息,颇为困难,但句容等地的义军听闻徐怀已至牛首山,从溧水以南绕行赶去集结,却无惧虏兵拦截。
徐惮也是连夜带领一支骑兵——也是这几天来好不容易凑到四十余匹战马——护送朱沆、朱桐从外围绕行,赶在天亮之前,潜伏到建邺城以东、距离岳庭门约七八里外的一座树林里。
这里是浅丘地形,树叶虽说凋尽,只要虏骑不直接靠近,却也不虞会暴露行踪。
目前虏兵在建邺东城以外有两百余骑,趁其不备,徐惮却是有信心将朱沆、朱桐二人安全护送到城墙下;七八里距离对于全速奔驰的战马来说,甚至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问题是,京中那些怂货,绝不可能敢打开城门接他们进城,最多放几根绳索或吊篮拉上去,战马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凑出四十多匹战马来,徐惮可舍不得轻易丢弃;再说了,将战马弃于城外,他们跟着朱沆、朱桐进城,短时间也将困于城中毫无作为,这也不是徐惮所乐见的。
徐惮将乌敕石以及他麾下几个都将招手喊到跟前来,低声商量:“我们进不进城?”
“听你吩咐便是。”乌敕石虽然经常叫徐惮戏弄,本质却是徐惮的迷弟,瓮声说道。
“进或不进,打法不一样,你们莫要偷懒,得一起想办法!”徐惮瞪了“不负责任”的乌敕石一眼,说道。
他们选择跟着朱沆、朱桐父子进城,战马最终是要丢弃掉,那只需要从树林到城墙这段距离的全力冲刺,虏骑从两翼围追过来,他们也不需要特别注意虏兵会射杀战马。
箭伤对战马,短时间的杀伤力是不足的,很多战马哪怕全身上下被射中几十支箭,都不影响短距离高速冲刺。
这也是他们最简单、最便捷的选择。
倘若他们不想进城,就需要尽可能保全战马,要不然没有能力与四条腿的虏骑周旋,更不要说从容返回牛首山了。
而他们将朱沆、朱桐父子送到城墙下,这时候就会将附近的虏骑都吸引过来,之后再想离开,就要面对数倍于己的虏骑的围追堵截。
不要说不能保证伤亡了,甚至都有可能会被优势敌骑围歼于建邺城门。
徐惮是勇猛好斗,但不是傻。
进或不进,关系重大,他得让所有的武官都参与进来拿主意。
“大家先说进还是不进吧?”徐惮见乌敕石等人沉默起来,怕几层问题搞一起太复杂,搞乱大家的脑子,决定先做选择题。
“能回来,当然是回去的好,”乌敕石说道,“就京中这些怂货,我们要是进城,估计在将渡江虏兵都赶下长江喂鱼鳖之前,都不可能打开城门,我们进京中还不得憋死?”
“不进,不进!”
几名都将也是一股脑不想跟朱沆、朱桐父子进京中,看宿卫禁军这几天都无半点反应,烦都烦透了,哪里想进城与他们为伍?
“不进要怎么打?”乌敕石头疼的问道。
他不畏伤亡,甚至战死沙场也无所畏惧,但悬殊也确实太大,无论之前的武士斋舍,还是此时的高级军事指挥学堂,进去修习第一堂课就是要求军将牢记战略战术目标的优先性与避免无谓的伤亡。
“也不是没办法打。”
徐惮头痛的看了乌敕石一眼,心想苏蕈要是也提前来到建邺,这些头疼的事情就不用他考虑了,说道,
“使君给我们三天时间护送朱公进京中,又没有说一定要今天,我们可以先在边上蹭蹭,不急着靠近过去!再说护送朱公根本目的,也是叫京中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我们这两天就盯在这里,边蹭边打,京中要是还猜不到这一切,硬将朱公护送进城,也没啥意义,对不?”
说到这里,徐惮心虚的觑了站在旁边的朱沆一眼。
朱沆不懂具体的战术安排,但听徐惮后面的语气,似乎都未必就想着要将他送进城去,赶忙插话道:
“还是劳烦徐惮小将军尽可能送我进城!”
朱桐在一旁说道:“父亲可以先写一封手札,叫徐惮他们有机会射入城中通禀,后面能不能进城,还是要看有无机会。”
朱桐还是知道父亲朱沆是什么心思。
渡江虏兵大量被牵制到草汊河以西,不仅没有能力组织兵马强攻建邺城,甚至都没有往池州方向部署兵力拦截京襄援师东进——虏兵可能也意识到那么做没有意义了。
在没有控制铜陵等沿江城池的情况下,贸然在池城附近部署拦截兵马,本身就是极冒险的军事行动;倘若要冒险,就一定要以强攻建邺城为前提,前提都不存在了,因此也就不会有直接的拦截,更多是以水师为船,进行袭扰、迟滞京襄援军东进的速度。
到这时候,朱桐都已经彻底看明白过来,建邺这时候已经安全了——也许在徐怀踏上草汊河西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点。
虏兵或许此时已经重点考虑在舒城、庐江以西构筑防线了。
在这种情况下,朱桐都不觉得一定要护送他跟他父亲进城,消息通禀到就成。
要是单纯将消息或手扎送入城中,那就更简单了:数十骑驰出树丛,吸引建邺东翼敌骑的注意力,然后安排三五人从另一方向趁着敌骑疏忽,纵马快速驰近城墙,将手扎投入城中,都不需要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能完事。
当然,朱桐知道他父亲朱沆此时急着想进城,主要还是劝谏陛下当机立断要有所行动。
在渡江虏兵已经不构成多大威胁的情况下,京中此时掌握宿卫禁军、建邺府军三万余众,却一味闭城自守、没有作为,天下人是不会有几个知道详情的,但是叫已经往牛首山聚集的义军怎么想?
不要看徐惮勇猛好战,但心思实是粗中有细,朱桐看明白徐惮磨磨蹭蹭,实质并不想直接送他父亲进城。
徐惮嘿嘿一笑,跟朱沆说道:“我们当然会尽力,但如朱桐所言,还是先将手札投入城中为好——城头守军多为目不识丁的家伙,将手札投过去,可能还以为是劝降书。要是这些蠢货将手札一把撕碎,我们还得在虏骑警惕起来后再跑一趟,太不爽利了。还得请朱公换上官袍,我们护送朱公出树林走一趟露个脸!”
“那好吧……”朱沆无奈说道。
出发时,朱沆还戎装打扮,但官袍印信等物,都随时装包袱之中,朱桐负责背身后。
朱沆心想他干过几年的建邺府尹,换上特征鲜明的紫袍官服,接近城墙一两里就应该有人认出他来,省得连累徐惮他们为解释事缘,在城墙下耽搁太久。
徐惮带人在山谷里部署着什么,等朱沆将官袍换上、又紧急写好一封奏章,就亲自带领十数骑从树丛徐徐而出。
大越风气较为开化,但黄紫服饰也是严禁平民随意使用的,唯有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及宰执级人物,才可以穿紫袍。
十数骑兵簇拥一名身穿紫袍官员从树林驰出,附近游弋的几队虏骑看到,当然晓得是条大鱼,甚至产生叫他们热血沸腾的联想——南朝在建邺城外,可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穿紫袍吧?
附近的虏骑几乎都是第一时间拉起速度,纵马围逼过来。
没等徐惮他们往城墙靠近四五里,两队虏骑就从两翼夹驰而来,还有一队虏骑纵马绕后,想要截断他们的退路。
“得罪朱公了!”
徐惮一手直接将身形枯瘦的朱沆从他所坐的马背拉了过去,横在身鞍座上,避免朱沆自己御马半道摔落下去,然后大呼一声“走”,就拉拽缰绳,带头往他们之前藏身树林南侧的浅谷纵驰而去。
三队虏骑合并一股紧追不舍。
他们也很清楚附近不可能藏有大股的兵马,村社之间都是小片的树林,而且树叶凋尽,打眼能看到树林深处,而宝华山西麓密林距离这里更是有二三十里,要有伏兵也应该在宝华山西麓,毕竟眼下他们对建邺外围的控制,兵力上已经是相当捉襟见肘了。
短时间内他们不怕有什么大股伏兵,怎么可能轻易放走一条身穿紫袍的大鱼?
徐惮他们将速度拉起来,往更远处的宝华山逃去,虏骑也是全速追击,生怕有一丝懈怠,就让这条大鱼逃进宝华山里。
居前三骑猛然间失蹄往前冲倒,后面七八虏骑这时候才猛然注意到地上有一条黑乎乎的细索绷直,距离地面约尺许高,与枯枝败叶混在一起,非常不显眼。
正常来说,绊马索要么较粗、容易被发现,这么细的绊马索,即便能绊倒一两匹战马,但也应该直接绷断才是。
很显然,残酷的事实令后面七八名虏骑失望了,猝然间已来不及做出任何避让动作,眼睁睁看着急驰的马蹄往细索撞去,就像刀割一般,竟然三匹战马的前蹄在急驰中直接被细索绷断开,而细索竟然还是未断。
后面虏骑紧急勒马,又或拉拽缰绳往两翼偏转,但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
数条细索从枯叶堆里,从他们当中猛然绷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