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番出宫在郑寿、王孔等家将的陪同下回到府中。

府中还是老样子,廊前院中走动的仆婢神色紧张,大家都知道虏兵就在城外肆虐,此时谁都不清楚城池能不能守住。

府中有不少仆婢都是当年从汴梁城带出来的,他们离开汴梁城较早,但汴梁城沦陷后的惨烈,都有听闻,现在都担忧最终逃不脱这样的噩运,谁能坦然面对?

“相爷回来了!”

看到王番与郑寿、王孔陪同下,跨进宅门,前院仆婢都迎过来问安。

“府里谁过来了?”

王番瞥眼看到邸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问道。

“朱家姑娘过来了,在后面陪着夫人说话呢!”管事回道。

朱沆在建邺城时,两家这几年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往来,但朱多金怎么都要唤王番一声姑父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去了黎州,朱沆又前往泌阳颁传勤王诏,如今朱府上下都没有一个主事的男人。

荣乐郡主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这个情况没有半点主意,朱府很多事情却是朱多金出面张罗。

王番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还没有往内宅迈去,就见朱多金从门廊后探出头来,问道:“姑父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王番点点头。

“现在城外到底什么状况,听人说好像虏兵今儿一早撤走不少兵马,是不是徐怀统领兵马增援过来了,”朱多金问道,“还是说这是虏兵的诈计,我看姑父府上有在准备退路?”

王番沉吟道:“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现在少在外面瞎打听,很多消息都做不得准的,不过凡事多做些准备却是好的。你要记住现在守好你奶奶跟你娘亲,白天也给我将府门给关严实了,不要随意让外人进去。要是有什么可疑人等在宅子附近徘徊,你就立刻派人过来找我,你自己千万要少出去走动,要小心不出什么岔子。姑父我这边要是有什么消息,也会立刻安排人过去通知你们。”

看着朱多金离开,王番在王孔、郑寿的陪同下往内宅走去。

前后宅院之间隔着一座小游园,须发皆白的卢雄身穿铠甲,抱着腰刀坐在廊下打盹,赵横带着几名家将守在小游园里。

听到脚步声响,卢雄很警觉的睁眼看过来,见是王番,苦笑道:“刚才姜爷从后院过来想请相爷过去,没想到朱家姑娘径直走来,差点露了马脚。”

此时府中前后宅院间是严禁仆婢随意走动的,卢雄、赵横专门带人守在这里。

不过,朱多金身份特殊,她又唤王番姑父,她一早跑过来不等通禀就径闯后宅,前宅仆婢也没有谁想着阻拦,赶巧姜平从秘道过来说话,叫朱多金撞见。

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从后宅走出来,朱多金当然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姑父新娶的夫人在暗地里偷人,好在卢雄解释为预防城陷,姜平等人都是新找的护院,才糊弄过去。

“是徐怀那边有什么消息了?”王番振奋问道。

自设立京襄制司以来,为防止有朝一日京襄与建邺水火不容,铸锋堂早就暗中购下王番府邸后巷的几处宅院,暗中加以改造,形成一条从内宅通往破岗渎内河附近的密道。

为预防万一,这条密道虽然在姜平进城之后就启用来保持联络,但倘若不是极关键的重要信息,姜平、郑屠那边也不会通过这条密道过来。

“却没有细说,只是请相爷从宫里回来就过去。”卢雄说道。

姜平这次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盯住齐王府以防意外,因此有时候商议事情,都要劳烦王番走动过去。

“好,我们这就过去,”王番吩咐郑寿道,“你替卢爷与赵横守在这里,我们去见姜爷、郑屠就回!”

王番安排郑寿顶替卢雄,与赵横守在小游园里,注意内外的动静,他带着卢雄、王孔往后宅走去。

“是不是京襄有消息来了?”

王番刚走进后宅,小夫人牵着幼子的手,走过来紧张的问道。

“应该是的,你这几天吃些辛苦,守在这里不要走动,以防朱多金再毛手毛脚的闯进来。”王番说道。

密道是两堵夹墙形成的甬道,人要侧着身子才能快速通过——建邺城规模不大,迁都以来又新涌入十数万人丁,几乎每个犄角旮旯的空地都被用来建造屋舍——在新建的密密麻麻、很多都没规划、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里,将密道藏于两堵夹墙之中,外界是很难发觉的。

夹墙的尽头是一堵高耸石墙,外人无意闯进来,多半以为是个死胡同。

卢雄拉动一根从石墙垂下来的草藤,很快石墙后探出一个头来,招呼道:“卢爷与相爷过来了。”

从石墙那头递了一座梯子过来,供王番他们翻过去。

穿堂入室,就会发现走进的是一座紧挨着破岗渎内河的宅院。

姜平、郑屠等人都在临河花廊下,有数人守在河畔,一支长竹竿挑出去,细看竹竿系有一张渔网垂入河中,粗看像是在捕渔。

在下游方向还有一艘画舫停泊在河中,齐王府的后大门就在这栋宅子的斜对面。

虏兵虽然没有将建邺城封死,但数千虏骑渡江进入南岸,与外界的正常联系就被切断。

每一个精锐斥候都是宝贵的财富,姜平他们此时轻易也不会直接派人出城。

借助破岗渎内河从城南流入这个特点,在虏兵渡江南下之前,姜平就安排人专门守在破岗渎上游,但有什么需要联络的消息,就用密文写下封入竹筒之中逐流入城,他们在城中用渔网打捞。

这种办法自然会有遗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比直接派人进出建邺联络要稍稍靠谱一些。

“使君来建邺了!”看到王番走过来,郑屠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说道。

“啊?”王番看到今天城外虏兵的变动,能想到定是京襄有所动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徐怀已经到建邺了。

“使君昨日清晨就到建邺,率五百亲卫在草汊河以西、跃龙军寨附近登岸。”

姜平拿出一封秘信递给王番,说道,

“昨天使君一早就在草汊河以西登岸,还亲率侍卫歼灭五百找上去寻衅的敌卒,令当涂、溧水二县境内民心大振。目前使君已经与牛首山南北的诸军寨取得联系,甚至昨天入夜就从诸军寨征募近两千民壮。现在一部分人马守跃龙军寨,一部分人马随使君进入牛首山。使君此来的意图,一方面是招募、组织义军,牵制住虏兵,不使其有机会组织进攻建邺城,一方面方便援师能更快赶来建邺。照目前的形势估算,快的话仅需十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五千选锋军精锐就会先抵达建邺,使君在信里请相爷莫用再忧建邺沦陷之事……”

“徐怀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这次也没有令人意外啊!要不是如此,他不会有如此成就!”

看到王番、王孔他们愣怔了半天都忘了言语,卢雄笑盈盈说道,他却是没有感到半点意外。

王番、王孔心里波澜涌动、感慨万千。

王番早年与徐怀不合,说到底还是徐怀的行事风格太桀骜不逊,太雪泥鸿爪了,而当年王番也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中有一番作为,矛盾就显得不可调和。

虽说事隔多年,王番已如愿身居宰执之列,但诡谲而壮阔的天下大势面前,他也早就认清楚,他跟朝中绝大多数将臣一样,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甚至连对抗大势的气魄都欠缺,心态也就平和下来。

王孔心情也是复杂,当年在岚州时,徐怀可是有过千方百计要拉拢他,但他总究嫌徐怀太桀骜不逊,非安分之人,最终选择追随王番。

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没错。

时过境迁,沈镇恶战死,燕小乙在京襄已经都指挥使、都虞侯级数的人物,说不得将来还能封侯,而他却始终是王宅之中的家将。

“相爷现在可以去找刘衍相公、钱郎君商议对策,”郑屠振奋的叫道,“只要城里知道使君已至建邺,宿卫禁军必然士气大振,说不得还有机会出城狠狠收拾一番渡江虏兵!”

“……”王番手里捏着密信,沉吟许久,毅然说道,“此事断不可泄漏半点出去!”

“为什么,”郑屠疑惑的问道,“使君传信过来,多半是要我们与刘衍相公联络的……”

“徐怀在信里可有说一定要找刘衍、钱择瑞联络?”王番问道。

“这个倒没有。”郑屠说道。

“既然徐怀在信里没有明示,那这事就全听我的,”王番说道,将密信递给姜平,说道,“毁掉!”

虽说没有能力力挽狂澜,虽说没有能力去对抗大势,但说要人心之揣摩,王番却还有些心得。

此时叫宫里那位知道徐怀已至建邺,再叫宫里那位看到徐怀赶到建邺对宿卫禁军的士气变化影响是何等之大,说不定会听刘衍、钱择瑞等人劝谏,决定派遣宿卫禁军出城作战。

宿卫禁军这时候出城作战,但凡有所斩获,对赵氏宗室低迷的声望多多少少会有所挽回,甚至挽回的程度还不低——

最好的结果,还是城里再折腾一些天,折腾到宿卫禁军毫无建树,折腾至不仅满城百姓,连宿卫禁军上下将卒自身都失望透顶,折腾到最好渡江虏兵是完全被徐怀聚拢起来的义军驱逐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