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已流泄出些微的晨曦,天地似蒙上一层青色的微弱光辉。

朱仙驿寨城北面悄然打开,一队身穿汴梁禁军兵服的人马簇拥着少量战马,在暗弱晨曦的掩护下鱼贯而入寨城。

午夜两三千黑衫军经蔡河北上,于朱仙驿登岸,没有办法掩人耳目。

不过,黑衫军过境之时,即便伪楚有探马斥候在附近,也是唯恐避让不及,而镇埠里的民户更是关门闭户,都气不敢粗喘。

这时候除了朱仙驿军寨之中的兵卒,又有谁能发现一支两百人的队伍,会在此刻进入朱仙驿军寨?

寨墙之上的百余兵卒,看着这支队伍从北面进军寨,都感到很困惑——特别有些老卒,心里已有很深的疑点:黑衫贼刚刚过境,援兵怎么可以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队率以上的军将武吏都被陈满召去衙堂议事,都将赵仓、司吏韩圭此时奉陈满之令,迎接援军进寨城,谁又敢啰嗦半句?

坐衙堂之中,看到赵仓、韩圭将伏兵领进大院,陈满这时候沉着脸,看向堂中所坐的诸都将、队率,说道:“黑衫军过境,显然是奔汴梁城而去,我等按兵不动,想来事后必受责罚,不知道诸位如何作想?”

“指挥使勿虑——贼人势众,我们守住寨城要紧,谁能责罚到我们头上?”有人宽慰陈满说道,“真要责罚,也得等指挥使升任都虞侯,手握两三千兵马再说啊!”

“两三千贼众奔汴梁而去,又能讨得好什么好?自然不是我们故意按兵不动,乃是将沉甸甸的战功送给友军啊,这还能怨到我们头上来?”又有人哈哈笑道。

诸多都将、队率,可不觉得坐看两三千贼众过境,他们紧守城寨有什么不妥,只是笑陈满太杞人忧天。

“倘若我们与黑衫军暗中勾结,有意纵其奔袭汴梁呢?”陈满沉声问道。

“指挥使开什么玩笑?”

“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陈满霍然而立,手按腰间佩刀,说道,“朝廷暗弱,诸将士日子过得艰苦,心里有诸多不满,陈某都看在眼里,但胡虏南侵,**中原,肆意劫掠**烧杀我兄弟姊妹,河淮千里沃土,白骨累累,诸位当真以为我陈满就乐意屈身事贼吗?又或者诸位都愿意甘愿事贼?”

“不甘愿又能如何?他们势大,南边现在被打得节节败退,听说现在连河洛都要丢掉了……”有人小声嘀咕道,“看看才多少时间,达官贵人们都已经将一多半的江山丢掉了,我们能有什么不甘愿?陈军使啊,你还是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吧,这玩笑可真开不得啊!”

有人想着苟且偷生,有人神色沉默,叫陈满的话所触动,也有人为陈满刚才说的这番话暗暗警惕起来——周景与姜平、周虚易藏身幕帐之后,将堂前众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王章带着数十健锐,执刃走到廊下,将虚掩的大门推开来。

被召集到衙堂的都将、队率看到外面执刃所立,都是面孔陌生的悍卒,虽说所着乃是汴梁禁军服甲,但杀气腾腾的气势,绝非他们这些降兵降将所能相比!

诸都将、队率这才真正意识到陈满所言可能真不是在开玩笑,这些人绝不可能是从汴梁增援过来的兵马啊!

待早对虏兵暴行不满的都将赵仓陪同韩圭、王章等人在诸都将、队率目瞪口呆中走进衙堂,陈满揭开身后的幕帐,使周景、周虚易二人现身,振声说道:“诸位现在应该认识到陈某不是在开玩笑了吧?周寨主相信大家都不陌生,但他实乃黑衫军头领,而这位周爷更是楚山行营参军事。之前从朱仙驿登岸北袭汴梁城者,实非黑衫军主力,而是大越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所亲率楚山雄锐——我再问诸位一声,尔等还甘愿屈身事贼,不怕有朝一日身死入土无脸去见列祖列宗吗?”

“靖胜侯徐怀?”

“楚山精锐奔袭汴梁城?”

王禀主持京畿防务之时,徐怀崛起桐柏山,于朔州屡败胡虏,以及他身为王孝成之子的传闻,早就在京畿诸军里传开了,更不要说其后助景王赵湍守巩县、击沁水,千里奔袭太原等传奇战绩了。

别部兵马奔袭汴梁,在诸都将、队率看来只是自寻死路的笑话,但有千里奔袭太原的传奇战绩在前,谁敢说靖胜侯徐怀亲率楚山精锐奔袭汴梁,还是笑话?

传闻徐怀千里奔袭太原,阵斩曹师利、李处林等一干大将如切瓜剁菜,杀得十数倍敌军尸横遍野,最后还能全然无损接援太原十万军民南撤,谁敢说靖胜侯徐怀不会再次将汴梁四五万守军片甲不留?

原本想着陈满真有不对劲、异心,就暗中给皇城司通风报信的都将、队率,这一刻也都纷纷改变主意,顿时都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要与胡虏誓不两立。

朱仙寨自陈满以下,仅有五百守军,还都是京畿降军,有王章亲自率领一队侍卫亲兵以及周洛率领两百余黑衫义军将卒进来,就足以协助陈满控制城寨之中的局势了。

之所以演这么一出戏,除了需要把诸都将、队率纠集过来,方便王章他们更悄无声息进寨城外,主要也是甄别哪些武吏还存有一些血性,以便朱仙驿立时就有更多的人手可以调用。

见这边局势已定,周景当即给陈满引荐王章。

朱仙驿军寨接下来最关键的,就是着陈满、赵仓以及周虚易、周洛父子,协助王章牢牢控制住军寨,封锁、隔断对外的一切联系,让朱仙驿军寨像一枚沉默的棋子,尽可能在接下来注定会惊扰河淮,注定会将河淮搅得鸡飞狗跳的大局之中,让岳海楼及赤扈平燕宗王府、镇南宗王府忽视掉朱仙驿军寨的存在。

安排好这一切,周景则带着隐姓埋名的姜平,在数名侍卫的簇拥下,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悄然离开朱仙驿军寨,往汴梁方向而去,去与徐怀会合……

……

……

“你们一个个惊慌成什么样子,不过区区两三千黑衫贼而已!”

提举公事杨景臣匆匆从府邸赶来皇城司衙署,看着诸亲从、亲事都指挥使、都虞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魂不守舍,气不打一处来的训斥起来,

“你们不是一直嚷嚷这些贼军太狡猾,东躲西藏,叫你们出兵怎么都剿不干净嘛?现在好了,他们自投罗网了,你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都一个个哭丧着脸,叫人还以为是天兵天将杀来了?”

“枢帅!来的可能不是黑衫贼!”

一名亲事都指挥使上前沉声禀道,

“我们初得警讯,说是黑衫贼经蔡河北上,于朱仙驿登岸袭汴梁而来,也以为贼军自投罗网,无需小题大作惊扰到枢帅休息,便没有禀报,只是督促诸门军卒上城墙防守;甚至贼军攻上南薰门,我等也只以为守将一时大意。不过,后续派往南薰门增援的千余兵马,还没有抵达南薰门附近,就被突杀进来一队贼军半道杀溃了……”

“什么?”

杨景臣顿时间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案上的茶盅朝那名亲事都指挥使脸上砸过去。

贼军奔袭汴梁这样的事情,竟然拖到这时才通禀他,甚至派人赶往他府邸时都没有直接将情况说清楚。

杨景臣强抑住内心的怒气,坐回案后,看向堂中诸将,问道,

“现在谁在朱雀门坐镇?”

南薰门乃是外城南中门,朱雀门乃是里城(内城)南正门。

从南薰门到朱雀门有宽逾百步的里大街相接,而从朱雀门往北到皇城正南门宣德门,则是宽逾二百步的御街。

贼军突袭攻陷南薰门,无论是守住阵脚,还是意欲将贼军击退、歼灭,前军指挥大帐最佳地自然是设于朱雀门。

杨景臣没有急吼吼直接奔朱雀门而去,还是想着保持大将风度,将情况进一步了解清楚再作计较。

“从宗将军已往朱雀门坐镇!”有人禀道。

杨从宗乃杨景臣长子,随其坐镇雄州多年。

雄州被围,杨景臣迫于无奈初降赤扈,但内心还认为赤扈人未必能成势。

为将来保留南归的余地,杨景臣一度称病归隐,而将雄州军政之事委于其子杨从宗署理。

雄州降附军附从赤扈之后,大半战功都是杨从宗率部打下来的。

汴梁失陷,杨景臣意识到大越华厦已倾,再无挽回的余地,这才再度出山到汴梁来出任皇城司主帅。

目前皇城司辖领五万兵马,设诸亲事都指挥使、亲从都虞候作为统兵官,杨从宗也仅仅是六大亲事都指挥使之一,但其统领的兵马最众,还是杨家赖以存身立命的雄州精锐。

听闻其子杨从宗已经亲自赶往朱雀门坐镇,自然也会调动雄州精锐围剿攻陷南薰门的贼军,杨景臣这才稍稍松一口气,问道:“可有将贼军袭扰之事,通禀拔格将军?”

拔格虽然也是皇城司六大亲事都指挥使之一,麾下所领两千兵马,要远远少过其他亲事都指挥使,但谁敢忽视代表镇南宗王府坐镇汴梁、随时传达镇南宗王府谕令的拔格的存在?

“已派人去知会拔格将军了,刚刚前往通禀的人赶回来说拔格将军,直接赶往朱雀门了!”

“怎么不早说?”拔格乃赤扈宿将,接到通禀就直奔朱雀门,显然也是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劲了,可能比想象中更为严重,杨景臣当即从案后走出,急道,“你们速与我前往朱雀门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