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陆乔久也瞪大眼:“你揍我一下——嘶,轻点轻点!”

不,不是在做梦,里面那头母老虎真的是平日里温暾的小末末,里面那个没风度爆粗口的男人,真的就是优雅绅士江玄谦。

可里头没有声音了,歇斯底里的怒吼出来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他带着满腔怒火瞪着她,有多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他是真的怒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迸出他胸腔,迸出他双眼。

许久许久,江玄谦一个字也不说。

许久许久,素末终于笑了一下,自嘲:“都这样了,还是不肯说吗?”

好,很好。

软软地,她松开了他的手,无力地提起包:“既然如此,那我就当你的意思是……不喜欢我吧。”

最后那几个字,伴着方才恶毒的誓言重重击入了他心口。他分明不是迷信的人啊,更不屑于去相信这种幼稚的把戏——真的,太幼稚太可笑了,成年人谁还会相信这么可笑的戏码?

可就在姑娘提起包,失望地走过他身旁时,江玄谦却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细腕。

这一回,换成了他来握住她了,凝重的话语一字一字地从江玄谦口中传出:“尹素末,你这是以死相逼。”

明知他不可以,明知两人之间隔着理也理不清的万丈尘寰。

“可是,如果人活一世,却爱不到自己想爱的人,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握着她细腕的手紧得发抖。这只手,那么细,细得仿佛他稍一用力就可以随时折断它。可没有人知道,原来某些时候,它也拥有着那么大的力量。

“江玄谦,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不管我们的长辈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同样的话,江玄谦你敢说吗?”

你的这一生,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到吻上他一次,耗尽半生的气力都愿意?

她有。

可是,他没有吗?难道真的没有吗?她好用力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然后,挣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腕。可她一挣,他便越用力地握着。

“江玄谦,你放不放开我?”

怎么能放开?该怎么放?

“一旦放开我,我就默认为你不喜欢我,江玄谦,我马上就出去被车撞死……”

“够了。”江玄谦后槽牙咬得死紧,尽管誓言那么幼稚,可他见鬼的……竟然怕了。

那就这样吧,既然爱不到自己想爱的人和死了没区别,那么,就这样吧。

所有的旧事都去死,她和他活下来——他们都活下来,就好。

握着细腕的大手渐渐地放软了,放温柔了。然后,素末听到他突然间松下来的声音:“末末,我输了。”

你的这一生,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到吻上他一次,耗尽半生的气力都愿意?

原来她有,他也有。

“末末,我认输了。”

简单粗暴,一“死”中的,原来最聪明的人落到蠢钝者手里,不过是因为最简单的以死相逼。

Joe和付冉走出咖啡馆时,就像是在电影院看完了一场血脉偾张的大片,最刺激的剧情结束后,只觉得手脚发软。从咖啡馆里走出来,绕过万花庄园再走了一段,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咖啡馆已经在身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点,Joe才重重吐出了一口气,说:“小冉儿,我赌赢了。”

“是,你赌赢了。”付冉也吐出了一口气,笑了。

还记得那天在万花庄园里,当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四个策划时,Joe看起来那么震惊。震惊之中还有着道不明的苦恼,而她看上去那么生气——

“先是方宛被学校开除,再是尹娉婷被捧红又被曝出抄袭,现在又轮到尹院长出事,你们的四大策划就是素末一家四口吧?”

当时的付冉别提有多愤怒,尽管知道江老板就算处理了尹娉婷处理了尹泽也狠不下心来处理素末,可是:“明知道他要对付尹泽,你现在还把末末往江玄谦身上推?要真推成功了,你让她以后怎么办,夹在两边左右为难吗?”

“可如果现在不把她往我哥身上推,等将来我哥真处理完了尹泽,你又让我哥怎么办?小冉儿,你还真以为我哥离得开末末啊?我告诉你,说一句不好听的,你们家末末离了他还能找别人,可我哥要真离开她,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他完全可以先停了那什么见鬼的策划再来追我们末末啊!”

“可是小冉儿,你觉得筹划多年的策划,是现在说停就能停的吗?相信我,他那么对尹家完全是有原因的,他做得没错,十几年来我始终站在他那边。可这一次,我却不希望他把最后一步做绝了,知道吗,因为要真做到那一步,他和末末之间,就永远也没有可能了。我想赌,赌他的不忍,赌他能不能因为末末而不忍心走那最后一步。小冉儿,毕竟为了末末,他已经不忍了太多次,我只能赌,为了不让我哥终生孤独,我只能再赌这最后的一次。”

而最后的最后,他赌赢了,至少在这一场漫长战争的首赛里,他赌赢了第一次。

“你说接下来,你哥还会继续他的最后一个策划吗?”

两人都沉默了,直到陆乔久无奈地笑出了声:“你忘了吗,他刚和末末说,他认输了。”

认输的意思是什么,这问题在那天之后,总时不时出现在素末的脑子里。但并不算苦恼,这不是个让人苦恼的问题。相反,用江玄谦的话来说,自那天后,素末总是动不动就陷入某种微妙的自娱自乐里。数不清有多少次,这丫头手头的事情做着做着,话说着说着,突然间就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地抿着嘴,笑了下。

“妈咪你不要再偷笑了,小青蛙都被你折坏了啦!”睿睿在今天第三次不满地囔囔。

素末的脸上红了一阵:“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脸红着,一边悄悄瞄了眼沙发上那正在看书的男人。还是那么副从容优雅的样子啊,也不知这家伙有没有发现她的窘态。

这两天,素末的脑子里总是无法自控地重复着那天下午的画面:她正要离开咖啡馆,这家伙突然握住她的手,然后,他说了她这辈子都不曾在他口中听到的服软的话……

“末末,我认输了。”

素末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今天第四次,忽略了一旁睿睿无奈的表情。

只是这回笑着笑着,素末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真的,她真是被那句“认输”冲昏头脑了,连这么重要的问题都还没有确定!

江玄谦坐在沙发上,手中一本《大学》已经被看得差不多了。素末帮睿睿叠完小青蛙后就蹭过去,有些扭捏地拉着他衣角:“江玄谦,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江玄谦将书翻到下一页。

目光压根儿就没落到她身上嘛,素末微微气恼。

江玄谦看她半天不说话,大体也知道了她在气什么,这才将书搁下,含着笑转过脸来:“好了,什么事你说吧。”

素末这才严肃地开口:“所以说,我们这样算是在一起了吗?”

这就是她的问题?江玄谦无语。

“江玄谦?”

他努力压抑住了胸中的叹息:“当然。”

“真的?”小小的雀跃迅速在她眼中绽放开。

江玄谦无奈:“没在一起的话,大小姐您给抱吗?给亲吗?”

这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又讨巧,也不想想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素末心里头突然又有了几万分的不甘心:“说得好像以前没亲过一样。”

从前还没有在一起时,这人不也是同一副德行?那贱Joe都不知嘲笑过她多少次了:“你们那跟交往有什么区别啊?想摸就摸,想抱就抱,就差没想亲就亲了!”

她不甘心地皱了皱鼻子,算了,帮钟先生打下手去。只是人才刚进厨房呢,没多久,这人也跟了进来:“你过来。”他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就往二楼走。

素末不明所以,还以为江玄谦要同自己说什么事,手上的活儿一搁,也跟着上去了。

书房就在二楼左拐的第一间,他推门而入,素末也跟着走进去:“怎么了?”结果她脚跟才刚落地,他竟“咔”地落下锁。素末瞪大眼:“你做什么?”

“做什么?”江玄谦长臂一伸,一整个地抱住她,“不是说以前也亲过了吗?”他低低地笑出声,“以前都怎么亲的?”

素末:“……”

素末:“!!!”

她的脸瞬间红透了。他把自己叫上来就是要……

是,她想的没错。男人好看的薄唇轻轻覆上她的眼:“这么亲?”

“江……”

“还是这么亲?”那唇又移到她鼻尖,紧接着,往下,继续往下,“还是这么亲?”

素末的脸红透了,男人暧昧又凶猛地将她困在了他的怀抱与书房门之间,可书房门口,似乎有人正悄悄地趴到了木门上。素末连忙推开他:“你儿子……”

江玄谦也听到了声音,懊恼地抽开身来,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素末在心里偷偷笑了一下:老狐狸,看你还怎么继续!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老狐狸竟直接朝门口扔出一道命令:“钟先生,带着睿睿滚下去!”

命令完后他又重新俯下来,英俊的面孔罩下来:“你以为完了?”那表情不知有多惬意,长指扳住她下巴,轻声诱哄:“乖,张嘴。”

素末:“……”

几分钟后,江禽兽神清气爽地打开门,身后跟着一脸红晕的末末。谁知那不省事的老头儿竟然还杵在房门口,素末真是崩溃了。刚刚被那混蛋吻晕了,完全没发现老头儿还没下去,这会儿素末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全冲向了她脑门:“老钟你……”

“很抱歉尹小姐,”钟先生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笑意,拿出最正常的声音,“老钟我不是故意要待在这儿的,只是有人实在是急着想和我们先生通电话哪。”

“你……”

“好了,”江玄谦摸了摸素末的脑袋,示意她别恼,回头看向老钟,“谁?”

“回先生,”钟先生将手机用消毒纸巾擦了擦,递上来,“是尹泽,尹院长。”

“我爸找你做什么?”

“过去聊聊天。”

“我能一起去吗?”

“不能,太晚了。”

“可是……”

“宝贝儿,你还得给睿睿讲故事呢,去,我很快就回来。”

一句“很快就回来”落下后,三个小时了,他的身影都还没出现在门口。素末不安地和睿睿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什么,自他接了尹泽的电话后,她的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

“小姐您先回房休息吧,这都几点了。尹院长肯定是想请我们先生去帮忙处理网上那些事,您这么不安做什么呢?”

“是,我也知道只能是这个原因,可是……”她叹了口气,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可偏偏那种不踏实感无边无际,理都理不清。

江海大学的院长办公室里,江玄谦坐在长形办公桌的这头,尹泽坐在另一头,晚上十点钟,办公室的每一盏灯却都亮着,灯火辉煌地照着办公桌旁的两张脸。

自江玄谦坐下来后,两人已经沉默了十分钟,两个男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个眉头紧锁,一个优雅微笑。在优雅微笑的江某人前面,一份全英文的文件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他往文件上瞥了眼,再抬起眼睑时,还是那么微笑着。

尹院长终于先打破了沉默:“半年前在豪朗的包厢里,方宛为了测试一款叫DEAR的香水,让人把包厢里的香氛换了,后来,就造成了传说中的豪朗怪事。”

他语气很平静,说出口的却是近来每一个江海市民都想知道的秘密。

江玄谦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是吗?”

“其实她当时的本意,是看看这款香是否真的能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让所有人都精神放松,一闻到香气就催生出愉悦感。可她没想到,为了阻止她继续研发这款香水,当晚我在包厢里对所有人进行了催眠,让他们到外面去做出离谱的散财行动,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大到足以让她害怕,进而中止香水的研发。因为我知道,这款香性质特殊,调香人在研发过程中一旦有一丁点不慎,就会陷入危险。而结果,我的催眠成功了,那件事被人传到网上,于是很顺利地让方宛中止了她的项目。”

江玄谦挑起眉,大半年来困扰了整个江海市的怪异事件,如今从头到尾由内而外地在他面前摊开来,可他无一丝愕意,只那好看的眉梢微扬,皮笑肉不笑:“那就恭喜尹院长了,耍手段成功。”

尹泽没有理他的讽刺,只眼中添入了缕阴霾:“可让我震惊的是,方宛中止了研发之后,DEAR竟然还继续在市面上出现。第一次依旧是在豪朗,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整个江海市就已经沸沸扬扬地传着方宛在研究怪香的消息。那一次,她名誉扫地,学校也直接开除了她!可我没想到,那次之后竟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江大一次又一次出现DEAR,而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江先生现身的前后!”

“那可真不巧。”江玄谦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样子。

尹泽布着阴霾的眼睛里迸出了一缕凶意:“不巧吗?江先生,我看巧得很!”

“哦?”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无冤无仇的一个华裔会跑来江海陷害我们这一家,直到我查出了这个——”

桌上的文件被他一把抓起来,重重地甩到江玄谦身上:“大名鼎鼎的江玄谦江策划,竟然就是江振华的儿子!

“江玄谦,你到底想做什么?”

眼前的年轻人依旧优雅地微笑着,尽管被扔了一纸文件,他也不恼,只是不急不缓地将文件拿起来,像在欣赏什么名家画作,一个字一个字地欣赏:江玄谦,父亲江振华……

身旁尹泽的声音已经渐渐激动了起来:“你这样一步步陷害我们,设计方宛名誉扫地,设计娉婷抄袭,现在还想设计我?那香水我半年前就已经制止方宛研发了……”

“可尹院长阻止方教授研发的原因是什么呢?”年轻人轻嗤了一声,“尹院长,您怎么不说制止方宛继续研发,是因为您知道这款香水一旦研发成功,那就是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就连权也全掌握在手上了,所以,您想自己独占研发权?”

“你胡说!”

“我胡说?那十一年前指使方宛那蠢货去当我爸的助手,并在我爸过世后千方百计地让她去窃取我爸的实验记录,尹院长又居心何在?”

“你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优雅自若的模样,看着对面的长辈一时间煞白了脸。

十一年前调香界最大的损失同时也是最大的笑料——天才调香师江振华和苏微然双双坠楼,而在他们过世后,注资支持他们进行香水研发的企业家们怎么也找不到DEAR的研发记录——是的,就是DEAR,不要天真地以为是同名哦,此DEAR就是彼DEAR,就是在方宛在尹泽手上调制了无数次,又失败了无数次的那款神秘的香!它在豪朗出现过,它在江大的实验室里出现过,可它原本应该躺在江振华的调香室里,却自江振华过世后,和无数的实验记录、江振华毕生的心血一起,自这世界上神奇地消失!

“尹院长,您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实验记录就是你和方宛窃取的吧?”

尹泽“咚”的一声,跌坐回椅子上。眼前的年轻人还是那样优雅地微笑着,可那道笑,看清楚了,尹院长却心惊地发现,原来那里头盛满了瘆人的冷意。他的掌心开始冒汗,可嘴上仍强行坚持着:“我、我们不是窃取,我们只是保护——对,保护!那么珍贵的一款香,一旦研发出来可以造福多少抑郁症患者?我们只不过是为了不让江教授的心血流失……”

“为了不让我爸的心血流失,所以你让方宛把所有实验记录偷走,甚至为了拿到我妈手中的半成品,让方宛到我妈那里添油加醋地丑化我爸和苏微然的关系?”

尹泽面红耳赤:“胡说!谁说方宛丑化他们了?你爸和苏微然本来就有不正当关系!她在你妈妈面前所说的全都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是他们越界了吗?像你们杜撰的那样做出苟且之事,甚至殉情吗?啊?”江玄谦忽地站起身,滚轮座椅在强劲的力道下被推到了后面,“砰”地在墙壁上发出声响,“是,我爸是喜欢上苏微然了,苏微然也喜欢上了我爸,可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在一起了吗?所有不堪的传闻全是那姓方的捏造出来的!”他俯下身来,撑着办公桌的两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上,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青筋一根根地暴起。

“不可能!方宛不可能捏造那些事!他们俩暧昧的证据都在我手上!每一次的约会记录……”

“谁给你的?方宛?”江玄谦冷冷地笑了一下,“一个做梦都想拆散你们夫妻的女人,她的证据你相信?”

尹泽怔住了:“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一张又青又白的老脸上突然间呈现出呆滞的表情,可很快,尹泽又否认,“不!不可能的!方宛不可能骗我!”

“蠢货,她骗你的可多了!”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死神在宣判愚蠢人类的罪行,他慢慢地,优雅地,靠近这个愚蠢人类,俯下了身子,“知道吗,那姓方的除了欺负我们家末末让我很不悦之外,还有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让我从回国的第一天起就决定要报复她。尹院长,您知道是什么吗?”

愚蠢的人类开始哆嗦,寒芒在背部一根根刺起。

江玄谦轻声说:“因为我知道,当年对外把我爸和末末她妈妈的关系夸张化的,就是那姓方的女人!”

他很瘆人地笑了一下,话里的寒意让尹泽背部的寒芒更重了:“尹院长,你那位夫人可真是了不起啊,为了带着DEAR的秘方嫁给你,先是破坏我爸的名声,再是想尽办法窃取DEAR的配方,甚至不顾我妈还患有重度抑郁症,为了从她手中骗走香水半成品,添油加醋地刺激她,你知道我妈在那女人的刺激下最后怎么样了吗?”

他直起身,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冷冷看着瑟缩在办公桌另一端的罪人。陈旧时光永不复返,可往事一帧帧,一件件,一幕幕,呈现在他眼前。二十八岁的俊挺男人永远不会忘记十一年前那名少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从贵族中学出来时,被老管家领着前往某栋高楼后面的垃圾堆里。那里躺着他已经不成样子的母亲的尸体,在肮脏的垃圾丛中,她身上爬满了恶心的老鼠和蟑螂,她慢慢地破烂、慢慢地变小、慢慢地和这个世界永远地告别。

“她死了,学着我爸跳楼了!”

凶狠的杀意全数迸出,全数射到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就像十七岁那年,看着母亲消失的少年浑身都是嗜血的戾气。十一年后,面对着尹泽面对着方宛,他浑身依旧是嗜血的戾气。

尹泽惊得浑身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有抑郁症,我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些事……”

“可方宛知道!你们用卑鄙手段偷回去骗回去的那瓶香水知道!”

无穷无尽的冷意漫过他四肢,江玄谦眼眶发红,眉间戾色毕现。

“那你现在、现在……”

“我现在,要方宛进去。她曾经做过什么,就让她到监狱里一件件说清楚。这个社会给她戴了什么高帽子,就让她一顶顶给我脱下来——实验中心主任就是我让她脱下的第一顶高帽子,接下来还会有第二顶、第三顶、第四顶!”

尹泽“咚”的一声,这回,直接从办公椅上跌下去了。

江玄谦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至于你,”优雅的嗜血笑容再一次浮上了他的脸,“我本来打算把你也弄进去陪她的,但现在我放手了,尹泽,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你……”

“只要你对外坦白出你所做的错事,把方宛交给警方,我,会停手。”

“为、为什么?”

“因为,末末她还在意你。”

窗外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可很快,那人就被捂着嘴巴拖到远处去了。

“真是够了,我都还没哭,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我……我忍不住嘛!”永远可爱又萌贱的陆乔久这回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哥真伟大!”

真的,太伟大了,你听他刚刚说的——“末末她还在意你”,那一刻,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眼底的澎湃。

十一年的策划,就因为末末还在意尹泽,所以江玄谦撒手了,从那天在咖啡厅里认了输服了软后,他便打算一个人吞下所有的往事。

付冉轻叹了口气:“是啊,你赌赢了。可是Joe,这就是江老板真正的秘密吗?就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他妈妈去世是尹泽间接造成的,所以之前始终没办法接受末末吗?”

Joe点头:“可他现在,是打算一个人把往事全吞了。”

付冉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从前一次次喊那家伙“渣男”的自己,真是见鬼的蠢毙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江玄谦在离开前最后再看了眼那个呆住了的男人,自从他把最后一件事情说出来后,男人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三分钟之前,在离开办公室之前,江玄谦留下了一段话:

“曾经有件事让我觉得挺疑惑,为什么尹院长自从方宛母女登堂入室后,就基本不再拿正眼看我们末末一下了?直到前阵子,我的合伙人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尹院长,据说当年方宛拿着您和两个女儿的头发去做了DNA比对,结果资料上显示的是,您只有一个亲生女儿,是吧?可真是奇怪,做完DNA之后,您不是更应该珍惜末末这唯一的女儿吗?”

“你说什么?”尹泽的脸上呈现出某种茫然,好像听到了什么费解的话。

“我说,我们末末那倒霉孩子,亲生的竟比不上一个野生的。那尹娉婷,是方教授为了更顺利地接近你,特意到孤儿院领养的呢。可惜啊,尹院长当年为了追求天才调香师苏微然,把传说中已经有孕在身的女朋友踹了,几年后前女友归来,给您带了这么大一个惊喜,万万没想到吧?”

“你是说、你是说……娉婷不是我的孩子?”

可十年前在医院大门口,方宛分明还有口难言般地暗示他:“那个,DNA结果出来了,看来末末那孩子跟你真是没有缘分哪。”两份证明,一份显示父女关系,一份显示非父女关系,到头来,竟是弄错了。

尹院长还维持着他震惊的神情,江玄谦已经开了门,走出去。走下楼时,清冽的冷风迎面扑来,他恢复了理智。

Joe和付冉还留在车里等着他,回家的路上,一路沉默。这两人有没有偷偷跟上去听一听他和尹泽的对话?无所谓了。

只是在Joe将车子停到万花庄园门外时,江玄谦欲下车,付冉突然叫住了他:“江老板?”

“嗯?”

“谢谢你。”她很郑重地说,“谢谢你对末末这么好。”

“应该的,”江玄谦推开门,口气里有点儿不满,“不过,末末是我的,你谢什么?”

付冉:“……”

回到家时,素末已经睡着了,却是睡在大厅的沙发上,好不安稳的样子。

江玄谦走过去,一抱起她,女子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回来了?”

“嗯,怎么不到楼上睡?”

“我想等你啊。”她揉了揉眼睛,感受着男人将自己一整个地抱到怀中,她满足地在他胸口蹭了蹭,“我爸没事吧?”

江玄谦垂眼,片刻之后答:“嗯,应该还好。”

“那就好。”素末安心了,舒舒服服地伸出双手,揽住他脖子,“好困哪,困得不想走路了。”

他低笑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你抱我上楼。”

“小东西。”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怜惜的弧度,他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娇滴滴软绵绵的小东西在他怀中蹭了蹭,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素末是在江某人**醒来的,而那将她抱回房的男人一大早就不见了。她疑惑地走出房,就看到老钟暧昧的笑脸:“尹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

瞧这什么表情啊?她昨晚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困得连那床是谁的都不知道,所作所为根本就和老钟眼底的暧昧不相符好吗?

可她又没好意思那么直白地否认,只好问:“先生呢?”

“在书房,说是让小姐赶紧把早餐吃了,去书房陪他看书呢。”钟老头儿一边擦着花瓶一边催着她,“快去快去,早餐都给你热着呢。”

江玄谦果然在书房里,素末吃完早餐走进去,就看到他坐在书桌后面,这回倒是没看书了,在他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发了黄的纸。素末走过去:“在看什么?”

他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吃完饭了?看你多能睡,都快十一点了。”

素末被他侃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谁让你昨晚那么迟才回来?”

“谁让你要等门?”

这话说完,她不好意思了,他却笑了。等门?挺好的一个词是不是?在隆冬黑暗的深夜里,有人固执地等着,只为了替他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江玄谦揉了揉素末的脑袋,见她好奇地看着桌上那张纸:“这什么?怎么还写了我们四个人的名字?”

“刚刚在一本书里发现的,可能是很久以前写下来的吧,我都忘了。”他拿起那张纸,随意揉成了一团,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去,挑本书过来看。”

书好多,装满了一墙的书架。记得第一次进入这间书房时,她惊叹着这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书,钟先生还抱怨过呢:“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家先生每回搬家都得带上这几千本书,光是洗书架就要了我的老命!”

那时她说的是什么呢?她说:“那下回我帮你吧。”

“那小姐可得在我们家待久一点儿呢。”

谁会料得到呢,当初不过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后来竟一语成真。

她在那一墙书架前逛啊逛,从十三经逛到二十四史,从四大名著逛到唐诗宋词,吃不准他今天想看哪本书。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竟不是十三经也不是二十四史,而是这一墙中华古书里难得的一本外国传记,《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吗?一大早的,放一首勃拉姆斯的乐曲,再听这人给她讲一讲作曲家的故事,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素末朝身后人扬了扬手中的书:“江玄谦,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身后的男人低低回了声什么,她背对着他,没有听清楚,于是又问了一次:“怎么样?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我喜欢你。”低低的,沉沉的,生硬的中文。

瞬时间,素末手一顿,被这突来的告白冲击到了。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影就维持着将一本传记拿起来的姿势,那传记定在了空气中,她也定在了空气中,一时间竟吃不准是该先偷偷笑一阵,还是直接把书拿过去。

直到江玄谦的声音响起:“末末,过来。”

男人还是坐在书桌后面的那张皮质靠背椅上,挺拔的身躯,优雅的气质。待素末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近了之后,他手一伸,将她拉坐到自己怀里。

她真小,原本就细细小小的,窝到他怀中,便越发袖珍了。江玄谦给她转了个方向,让她面对着自己:“那天你不是很坚持要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你吗?你想想,如果不喜欢,之前给你投资、帮你铺路、免费给你做策划,我图什么?”

“你、你是策划师……”

他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蠢得清新脱俗的傻话:“你的策划师?就你这资质——没有个性、不会炒作、不懂沟通、不会宣传,连付冉都比你强。”他嗤了一声,又想起来,“更何况我投资付冉还是看在Joe的面子上,全世界那么多调香师,我偏投资你,你以为我做什么?做慈善?”

“你、你这么聪明,找个笨一点儿的比较有挑战性啊……”

“所以总的来说,我不是吃太饱就是钱太多,要不就是有毛病?”

她“噗”的一声,忍不住笑开了。

“小东西,”他叹气,“听好了,头别低下去,抬起来,”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窝在他怀中的女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偷偷笑了下,然后,再笑一下,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满眼满脸全是掩不住的甜蜜。

“听懂了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想了想,“江玄谦,我也喜欢你。”

“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好早好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江玄谦轻轻拍了拍她后颈:“去,把那本《勃拉姆斯》拿过来。想听作曲家的故事是吗?正好,那本书是全英文的,我给你翻译。”

尹素末发誓,这辈子她绝对再也找不出比这家伙更不会讲故事的人了!一本《勃拉姆斯》被他讲得缠绵又暧昧,讲几句他就得停一下,要么摸摸她的头,要么给她亲一下,素末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欸,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去把当年那些事查一下的?”

“哪些事?”

“就你爸爸和我妈那些谣言啊,”那时两人已经从办公椅移到了书架旁边的沙发上,素末还是黏在他身上,一只手轻轻划着他好看的指节,“江玄谦,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会介意的,可是我相信我妈妈的人品,江玄谦,我们去证实一下好不好?”

“怎么证实?”

“找他们当时的同事吧,或者找他们的助手。”

呵,他们的助手?就那个把两人的暧昧添油加醋渲染成一则下三烂故事的方助手?

江玄谦想说不用了,可看到素末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他还是叹了口气:“我让Joe帮忙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虽然他知道,永远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了。可素末真的相信了,许久之后,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讲着勃拉姆斯的生平,这满脑子都是坚定希望的女子突然拉了拉他衣角,说的还是刚刚的线索:“你说,如果线索证明了你爸爸和我妈妈当年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打算怎么做?”

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是衣服在木门上擦出的声响。素末原本的意思是,如果江爸和尹妈妈如她所料的清白,这家伙一定得做个大大的策划,替这两位调香界的前辈洗白。

可哪知这人竟冲着门口吩咐一句:“老钟,带着睿睿滚到楼下去。”

再回过头来,他的俊脸上绽出暧昧的笑意:“我能怎么打算?除了痛痛快快地吃了你,还能怎么打算?”

“江玄谦!”素末的脸瞬间红透了,谁在说这个呀,“我是说,你可以替他们俩申冤的……”

可这家伙,她话还没说完呢,竟言出必行地往她脸上亲了两下。

“江玄谦!”素末拼命躲着他逗弄的唇,好不容易等这家伙停下来了,她已经忘了刚刚要说什么了,想了半天,“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查出来后,他们真的有什么呢?江玄谦,那我们怎么办?”

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啊,可万能的江策划也没多想:“还能怎么办?再想其他办法,吃了你呗。”

“姓江的!”

“怎么样姓尹的,给吃吗?”

真是没办法好好聊天了!

素末气恼地推开他:“我去帮钟先生打下手。”

而那家伙呢?还是坐在那儿,看着女子一脸羞窘地开了门下楼,唇角漾起轻松的笑意。

突然间,他想起了之前的某一个午后,睿睿在画本上勾勒出年轻女子的面容:“这样对不对?末末妈咪的眼睛下面有一颗很小的痣,我画出来了!”

再后来,他又画了爹地,画了钟爷爷,再再后来,小家伙把自己也画了进去,然后在画的最上方,写了个歪歪斜斜的“家”。

吾心安处是故乡,而故乡,就是家吧?

他笑了一下,突然间觉得,心口缺了十几年的那一块,似乎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