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白日里醉红院没生意。
门房又喝了酒,懒洋洋晕乎乎的靠在门边剔牙,无聊得紧。
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是个灰色的影子走了过来。那个灰色的影子便是小七,前几日天天的来这守着,门房已认得他了。
“哟,这不是那个小哥儿,怎么,又想来见寒江公子啊?”门房凑过来,一身酒气。
“这位大哥,还请通融一二。”小七把一块碎银塞进门房手里。
小七仰望着苏寒江长大,对他感情极深,亦师亦友亦父亦兄,若不知该怎么办,第一个想的自然是来问寒江公子。
那门房掌心一捏,迅速的把钱收了起来,才说:“你来晚啦,寒江公子赎身走啦!”
“走了?他去了哪里,你知道么?”小七一时为他高兴,一时又因见不得他难过。
“小哥儿说的什么笑话!你见过哪个妓子从良,还巴巴告诉旁人往哪儿去了的么?自然是走得远远的,恨不得没一个人认识才好哩!我说这些妓女小倌的啊……”
原来是这样。
小七想起裘房玉也说过:“他们那种人,既然出来了自然是走得越远越好,谁还会呆在原处叫人认出来?”
大概自己是没醒悟这点,才会屡屡被赶。兴许是该到其他地方去,离长安远远的,便再没人知道他的出身。小七想着,面色有些戚戚然,早走了神,门房说其他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而这门房似乎觉得他不仔细听自己说话,便很没面子
“喂!我说小哥儿!你不想知道是谁赎的么?”
小七惊讶道:“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连房月都能自己赎身,没道理他的寒江公子反而不能。
“你以为妓子赎身那么容易?哈哈哈,跟你说了也不信,是那狐媚子房月将他赎走的!房月知道罢,坊里谁不知道这狐媚子,那可是个能闹腾的主儿!初十那天,他把这醉红院闹得可真叫天翻地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都耍全了,啧啧,真是比个泼妇还能闹腾。
柳妈妈最后狠下心才放了这棵摇钱树出去,也没少拿赎身钱。说起房月那狐媚子,可也真是棵摇钱树啊,就是我们这些门房护院的,都得过不少他恩客的赏钱。
可没没想到这房月后脚刚踏出院门,前脚又跨了进来!你道他干什么?他说他如今不是醉红院的人了,自然可以赎寒江公子!”
门房喝了酒,话说得得重复罗嗦,小七听得脑袋隐隐做痛,寒江公子竟是被房月赎出!这绝对不可能!
他的寒江公子多高的心气,是有大好的锦绣前程的,怎么会愿意让别人赎身?卖身契捏在别人手里,和在院里有何区别?更何况是这个房月?!
转念又想,许是寒江托他帮忙的?像自己当年找恩客帮忙一样。不过就算如此,小七还是不能接受寒江找的是那个房月,一直把他们当仇人般挖苦陷害的房月。
“你是没看到寒江公子那表情,咱们那柳妈妈更是,嘿嘿?干脆气得晕了过去!说起来,这两人可是长年的死对头,这下寒江恐怕有得苦吃了!”
小七不想再听门房絮叨,只问他最想知道的:“门房大哥,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么?”
那门房像没听到他问的,继续说他看到的闹剧。小七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郁郁走了。
走出去好几丈,那门房的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醉话。
“啧啧,那天可真是热闹得很呐!不过说来房月也是倒霉,可是化了四千多白银啊!第二天,有人把这院儿买了下来,让想走的走想留的留!他若是再等个一天……嘿嘿,若是那狐媚子知道了,不知道会气成什样子!”
走了半日,觉得腹中饥渴,便摸出几枚铜钱,坐在了元宵摊上。还是那个买面的老人家那里。
小七麻木的吃着元宵,没觉出一分甜来。
不是富贵人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并无一丝权势,能堵住悠悠之口;身世也不清白,恐怕连愿意嫁给他的女子也不会有,这辈子只落得孤独终老。
看来真是唯有到一个没识得他的地方去,否则别说娶亲生子,连立身安命都成问题。等到了那地方,趁年轻多做些活赚些钱,寒江公子也不用赎金了,便可早早的到乡里去盖间房……若能找到寒江公子,哪怕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不过这地方,到底是在哪儿呢?要是真如书里写的,有那么个桃花源,大家都安安心心的住在里面,就太好了。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惜,再没人找得那路了。
想着想着,又神游天外去了。
这时忽然听得旁边有人说道:“洛阳繁华不输京城,却总有些有无之差。这趟货,小弟自然是往那儿去了。”
洛阳,确实是个好去处,需得繁华,才赚得到那笔钱。与长安距离也合适,不远,自己身上的银钱用作盘缠足够;亦不近,再不用时常担心有人认得自己,就算有长安的商贾游人,也是少数。
若有车马,半月足矣。可惜小七既不会骑马,也没钱买车。是以替换的鞋子是必定要准备的,脚上这双布鞋用不了多久便会磨破。
小七打定主意,便去买了一包馒头一双皮底的新鞋,统统裹进包袱,然后跟着人群出了城,徒步往洛阳行去了。
此去路途虽不说千山万水,光靠一双腿脚也算得遥远。
黄尘古道,有驿路官道也会有崎岖山路。
小七缓缓的顺着大路走,爬上一个高处时,回首遥望生活了十几年的长安城,竟有些许留念。
高大的城门屹立在红尘紫陌之中。
千百年,这座城池经历过繁华也经历过破败,战时无数兵士的鲜血染在它身上,饥荒无数百姓的尸骨倒在它脚边。它依旧巍峨肃然,毫无感情的看着世事,看着百姓如蝼蚁般生存死亡。
小七没有怪谁,也没有恨谁。相反,他很庆幸,庆幸在这里遇到过这么多对自己好的人。
寒江公子也好,刘小山、路小三也好,都是如此。
大概这长安,小七唯一留念的便是他们。
必须要走。小七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比一年前有力多了,一定能走到洛阳,将人生重新来过。于是他转身,把驿路黄土尘踩出浅浅的脚印,将长安城留在了身后。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边起来一团黑蒙蒙的云层,天渐渐暗了。
那团黑蒙蒙的云很快变成了小雪花,稀稀落落的飘了起来。
头次出远门的小七不知休息,总想多走一里,再走一里,哪怕磨得脚底发痛,也想早日到洛阳去。结果错过了驿站,也错过了村落。
等眼见下起雪忙着想找地方歇脚时就麻烦了,当他找到路边一个破败的城隍庙时,已经颇为狼狈了。
门是虚掩着的,小七轻轻一推,很容易就进去了。天色已黑,庙顶瓦片还比较齐全,只有少许地方漏点雪花下来,是以已不能看得十分清楚。
这城隍庙鼎胜之时,每到初一十五都有人施舍,元宵清明城隍寿诞更有钱米衣药等分发。今日虽是元宵节,可惜小七来的不是时候,它的繁华早已褪尽了。
庙很小,并没有判官十殿阎王等辅神,只有正中间一座泥金的城隍菩萨像,旁边是尺来高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泥金的神像已掉了金,露出里面泥土的本色来,全身上下挂满蛛网。地上到处是杂乱的干草,中间有烧过火的黑灰痕迹,看来不久前也有人在这里宿过。
庙虽破败,但神像前的供桌因为百姓的敬畏而无人敢搬走,垂下的黄布破旧得褪了色,也没人捡了去做衣裳,甚至香炉都还好好的摆在桌上。
小七朝菩萨拜了三拜,又拾起地上树枝,将神像身上的蛛网扫了。随后才给自己收拾了一个角落,把散乱的干草积拢来铺下。
冬天的地面冷得像冰,薄薄的甚至还有些霉润的干草根本不能御寒。小七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只好将干净的衣物都拿来垫在地上裹在身上,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小七决定到下个城镇要买上一副火镰火石。
渐渐的竟做起梦来。除了当年在醉红院,**前那段时间,小七已多年没做过梦了。
梦里出现的是城隍菩萨,镏金冠文官袍,手持白玉板,泥金斑驳的面上似乎在笑,背后却是黑漆漆阴森鬼域,惨莹莹黯淡鬼火。
小七在梦里亦吓出一身冷汗。曾听院里小倌说过,他们这种人死后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腰斩之刑的。难道城隍菩萨这便是要来取他魂魄下去了?
半夜里,一声惊雷乍响,将小七从不安稳的梦里惊醒。
寒风从土墙瓦缝钻进庙,小七双臂紧抱身体,冷得发抖。
不知何时小雪花竟变作了鹅毛大雪,伴着雷鸣和寒风,在瓦片上落出刷刷的轻响。寒风将雪花吹进庙里,遍地飞舞,愈发的冷了。
闪电划破长空,却照不进黑漆漆的庙内,小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耳朵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又产生了上次被塞在床底的恐惧。
冬雷阵阵,乃是不祥之兆,下雪打雷,更是闻所未闻。许是有人犯了天怒,老天要来劈他。这人··难道是我?!
小七想起刚才的梦,心内猛然一悸,赶忙抱住腿埋下头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等着上天的暴怒过去。
一道响雷打过,便是一阵沉寂,小七在震得地面都颤抖起来的惊雷与诡异的沉寂交替中受着恐惧的折磨。
可怕的沉寂,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特别刺耳,生怕被谁听见了,便知道他在何处。
沉寂里忽然窜起一声凄厉嘶鸣,紧接着是前蹄重重踏在地上,溅起水花的声音。
有人撞开了庙门,跌跌撞撞的扑了进来,闪电在他身后打过,看不见面孔。一声雷声后,又是死般的沉寂。
那人定定的立着,和这死寂一般静止,却是望着自己的方向!
是谁?!为什么看着这边?庙里这么黑,他不可能看见自己才对啊!
小七没由来的害怕这个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那只是个因为雨大进庙躲避的路人啊!但小七就是莫名奇妙的害怕,怕极了,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得趁他还没发现赶紧躲起来!
主意打定,便趁那人关门之际,猛然往供桌下钻去。桌沿垂着黄布,虽然破破烂烂,还在风里摇来**去,好歹能作些许遮掩。
身后庙门猛的合上,砰然一响后还发出不堪重负的支嘎声。
小七躲在桌下,听见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近一步,他都觉得地面抖了一下,似乎比惊雷砸下时还抖得厉害。
那人一定也是要在此过夜,先拜拜城隍菩萨吧!城隍菩萨是惩恶赏善的,自己虽然出身下贱,但从未作恶,刚才的雷不也没打他身上吗?所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小七一边发抖,一边安慰自己。
“啊!啊!”
小七惊叫,那飘飘****的破布猛然被掀开了!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小七,将他摁倒在地。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噩梦一般,小七很快感受到了来人的yu望,
这人力气极大,小七根本无力反抗。恐惧之下只好不停的叫喊,希望能唤起这人的良知,或者奢望这大半夜的会路人听到。
“放开!放开我!求求你别这样!”
“畜牲!无耻!啊!!”
哀求,哀求不成便是谩骂,谩骂也不起作用,便只能绝望的哀嚎。压制着小七那人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施着兽行。
那是没有一点温存的,残暴的,毫无感情的强暴。甚至比在醉红院遭受的最残忍的过往还令人发指。就算那些恩客再怎么粗暴,也不会伤他如此之重,他们只是普通人,而这人身怀武艺,使得一分的痛也能变做十分。
许久没有接受外物的*早已裂开,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和腥味让小七恶心得想吐,如果能看见的话,必定是血肉模糊的凄惨模样。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眼泪也都流干,施暴者似乎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小七下身已经完全麻痹,口里的话也开始含混不清,重复得最多的是那句:“我已不是小倌了,不是小倌了啊……”
这句话,他叫得凄惨无比,声声含泪,字字泣血。
小倌二字,像一道咒语,锁了他半生。可如今他已不是了啊!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为什么?
一夜,任凭他叫得嘶哑了嗓子,身上那人亦无丝毫怜悯,像地狱的恶鬼,如噬血的修罗。
回应他的只有门外马匹焦躁不安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