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女仆站在他身边, 拎着衣服给宋知宁穿上去,把他的身体包裹在布料下方。

他的身形很单薄,存在感却强烈得可怕, 视线往下一扫:“ 你来干什么?”

这句话是冲着宋枝香问的。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宋枝香的目光就?已经停留在他身上了。

她对着那双玻璃眼珠, 想说的话在喉咙里过滤了一遍, 说的是:“我是客人啊,你们店怎么回事,连顾客都打?名声还要不?要了。”

女仆给他穿好了衣服, 宋知宁拧了一下手腕,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你是想杀我才来的。”

“那倒没有, 就?算是冲着你来,也是把你抓回去。”宋枝香道,“就?像你问我的,你并非血肉之躯,那我们还有血缘吗?一具傀儡的身体, 还能够……承载人的感情吗?”

她的后半句十分诚恳,连她自己?也在疑虑、也在找寻答案。

宋知宁的表情没有变化,沉默地看着她。

但他的心却仿佛被?再度洞穿, 他厌恶这种“诚恳”。宋知宁迟钝地抬起手, 摸了摸胸口——空无一物。他还没有安装一颗心进来。

他感慨似的笑,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宋枝香, 你的感情能不?能激烈一点呢?能不?能失态一点呢?要到什么时候, 才能不?冷静?”

宋枝香不?明白他的话。她蹙起眉, 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想追问, 但宋知宁却停在了王广默面前。

人偶的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他站在更高的一阶楼梯上, 跟王广默平视。

“002,”他说,“你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不?怕我对你动?手吗?”

王广默态度柔和:“五分钟之内,她能干掉你的所有下属,赶回来保护我。”

一圈朦胧的白光从他脚下升起,在这个领域之内,一切“死亡”、“损伤”这一类的行为,完全被?禁止。

“啧。”人偶转动?自己?的指关节,“我记得你用一次就?折寿一次吧,上次没能杀了你,可真遗憾啊……”

他的手拍在王广默的肩头。

霜灰的睫羽颤动?了一下,他唇边的笑容慢慢褪去,道:“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先让你灰飞烟灭。”

宋知宁不?以为意?,他动?不?了002,就?如同002也一样对他束手无策。两?人是同样重量的砝码,分布在天平的两?侧,而这个没有感情的天平——宋枝香却什么都不?明白,她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变量。

“你们认识……”宋枝香开口。

“算是吧,”青年下了楼梯,走到她面前,垂眼看了看地上的颜如玉,用很散漫的语气说,“我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杀了一名失控的守墓人,是他的队友。”

宋知宁的脸庞突然靠近,那双精致的眼睛变得触手可及:“你知道002当初是什么表情吗?他完全呆住了,好像对他来说,队友在面前死去,是一种难堪的耻辱……002跟你太不?一样了,宋枝香,你就?不?会那样崩溃,你一贯坚定,而且坚强。”

他所描述的“坚强”,更像是在说,你一贯绝情。

“我们好好聊聊吧。”宋知宁说,他示意?书生把颜如玉扶起来,“在地下室放着足量的爆炸物,根据我们掌握的消息,王指挥官的领域应该不?能覆盖整个市中心吧?宋枝香,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心,免得发生那种让市民恐慌的袭击丑闻……这样不?好吗?”

短暂的僵持之下,宋枝香抬脚,提起剑鞘。

窗外小雨纷纷。

店内的灯关闭了。在这家人偶服装店的地下室,在摆放着成吨足量的爆炸物旁边,摆了一张麻将桌。

宋枝香做梦都没想到,她和王广默会跟书生、人偶,在一个自动?麻将桌上聊天。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她扭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化学品,忍不?住问:“这是怎么逃脱检查的。”

“密语无所不?能啊。”坐在她左手边的书生笑眯眯地道,“如果你抓到我,我可以列一个上百人的异能者?名单给你,里面有些人的身份很特别,按着名单抓,直接枪毙,没一个错杀的。”

“不?是说不?熟吗?”宋枝香瞥他一眼。

“只是开玩笑而已。”书生按了开关,这张桌子居然还自动?洗起麻将来了,不?一会儿就?把摆好的牌升了上来,“玩玩看,别闲着。”

……真是离谱。宋枝香一边觉得这个世界好抽象,一边默默摸牌。

如果没有王广默,她也不?太敢对着能把市中心炸飞的热武器搓麻将。从前她这把剑刃还上了锁、加了保险,但现在他一跟在身边,宋枝香的胆子就?更无法无天了。

别说牌技了,宋枝香根本不?会玩这玩意?儿。她整理了半天顺序,肩膀上趴着的“小雪”爬下来聚精会神地帮她看牌。

宋知宁瞥了那狐狸一眼,突然道:“……它不?会是小雪吧?”

“怎么会。”宋枝香睁着眼说瞎话,“你要跟我谈什么,能不?能直说。”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宋知宁思考了一会儿,反而转头看向王广默,“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在乎你那个窝囊的妹夫,他是你钓鱼的工具,是食饵。你特意?让他得到封印物298的消息,观察他、审视他,让他暴露在我们面前,以为他能成为你对付密语的突破口?”

王广默表情不?变,打出?一个东风:“我没想到书生的手这么黑。”

“别这样说嘛。”书生推了推镜框,像习惯了撒娇似的,用带着书卷气的嗓音随口回了一句,“一个暗河的走狗,居然能杀掉那么多人而不?惊动?安全局,这其中没有你的纵容吗?他又?出?现在我经常露面的地方做这种事,我就?算想信任他也很困难啊。”

刚摆完牌的宋枝香:“……”

……啊?你们仨在说什么?!

她憋了半天,一句话没蹦出?来,扔一张牌出?去:“八万。”

“虽然你的手黑,这么有用的线人都狠心掐死。”王广默淡淡地道,“但你还是把地址告诉我了。”

“是啊。”书生很懊恼,“我忘记把好姐姐算在里面了。如果没有她在,你知道又?能如何?能在我和首领面前自由活动?,五分钟内就?能回头保护你的人,除了宋枝香以外,不?做他想。”

“002,”宋知宁叫他的排名,目光却望向对面的宋枝香,“正义的守护者?,却用无辜市民的生命来完成自己?的目的,你跟我们也没太大区别啊,我真应该劝她早点跟你割席。”

“如果不?是这些东西?。”王广默看了一眼不?远处成箱的爆炸物,那简直到军火的地步了,连安全局内都未必有这么多,“宋枝香在我手里,就?是一位绝代的剑客,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在她的剑下,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点,我是很相信你的。”书生声音轻快,“在你看来,如果能摧毁‘人偶’,就?算炸死一些人又?怎么样?但宋枝香不?肯,她跟你不?一样,为了城市安全,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手。”

宋知宁瞥了他一眼,脸色阴暗下来:“谈见?初,别说找死的话。”

“好好好。”书生掠过这个话题,“所以,指挥官002,你要摧毁人偶的心,究竟是为了天下太平,还是为了……你个人的仇怨。”

他杠了一张牌,优雅地把麻将垒上去,继续道:“你为了保证妹妹的安全,把作为执行者?的王小曼调到身边,以为只要她在你面前,就?永远不?会先你而死。啊……真是美好的愿望。”

王广默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冰凉的牌面。

“那感觉一定很痛苦吧。”谈见?初微笑道,“看着失控的妹妹冲出?自己?的领域,被?首领拧断了脖子,像风筝一样从高楼坠落——在她之前,你没有任何一任队友死亡。”

王广默闭上了眼,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说:“人偶,你能不?能帮我打他一巴掌。”

“为什么?”宋知宁转着一张麻将问。

“书生经常勾引你姐,”王广默道,“不?止一次。”

啪。

宋知宁好像早就?想打他了,很顺畅地甩了下手,面无表情找补一句:“她不?是我姐。”

不?算太用力?,书生受伤地揉了揉脸,用那种“你到底跟谁是一伙的”质问的眼神看向宋知宁。

牌又?转了一圈儿,三人一齐看向她。

宋枝香扔出?一张:“……幺鸡。”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用力?地撸了一下小狐狸的尾巴。小雪的狐尾扫过来又?拂过去,扒着桌子戳了戳那张没用的牌。

宋枝香打出?去,把整列往下一压,听牌了。

这个麻将桌到底是为什么组建起来的。宋枝香脑内混乱地想,她竖起耳朵听三人的交谈,把脑海中的一个个疑点全部理顺。

她既觉得自己?是边缘人物,又?有一种自己?在风暴眼的感觉。

“说得好,她也没觉得你是宋知宁。”王广默语气平淡,“你只是封印物组成的残次品,居然也妄想成为人类的亲人。你对她施加的很多情感,只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无病呻吟。”

宋知宁摸牌的手顿了一下。

“你把自己?当成宋知宁的替身了吗?”王广默说,“你是封印物019,复苏人偶,你只是承载了宋知宁的异能……别入戏得太深了。”

青年的手松了一下,那张摸了还没看的牌滚落下来,叮地一声撞在牌堆里。

宋枝香看了半天,默默伸出?手,小声道:“我胡这个……”

她还没摸到牌,一抬眼,对上那双晶莹剔透的玻璃眼珠。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折射出?水晶一样的光,目光依依地、有一瞬间缠绵到依赖的错觉。

只是一瞬间,下一秒,那双眼里只有恨。不?甘的、遗憾的、无法谅解的——他无法谅解的是谁呢?是宋枝香,还是他自己??

宋枝香心跳一滞,她觉得难以呼吸,可又?无法解读。

人偶从兜里取出?一个遥控器,上面显示着十秒的倒计时。他垂下眼帘,轻轻地说:“宋枝香,下次不?要带他来了,我只想见?你。”

第37节

“你……”

“我很想你。”

倒计时归零。

地下室四角发出?“呲”得一声,王广默在同一秒撑开领域,他脚下的气场急遽扩张,尽力?将周围的整条街都包括在内。

但耳畔没有响起炸裂的声音、没有燃烧起冲天的火光,四周喷射出?浓郁烟雾,如果不?是王广默瞬间抓住了她的手,恐怕连他的位置都很难确认。

那个倒计时不?是炸弹!他们只想脱身!

宋枝香立即联络何首席,但这个地下室居然没有信号。

“他们没想着同归于尽,我去拦截……”

话音未落,抓着她的手忽然无力?地一松,宋枝香扭过头,见?到他扶着桌角站起来,用手捂住额角,抵抗眩晕般地晃了一下头。

然后扑通一声倒进宋枝香的怀里。

宋枝香:“……指挥官?”

小雪趴在她肩膀,琥珀色的眼睛默默地看向她。

宋枝香咽了一下口水,跟周奉真道:“事急从权。”

小狐狸扭过头,哼了一声。

她把晕过去的王广默捞进怀里,在烟雾散了一些的时候走上楼梯,踹开门?锁,先是给何叔发了紧急联络消息,让他封锁街道,随后摸了摸王广默的胸口——我靠,心跳都要没了。

宋枝香从他身上掏了半天,在衣服内兜里掏出?一瓶药,居然是注射的。小玻璃瓶跟一次性?注射器放在一起,她撕开包装,拉住王广默的手臂,把针头扎了进去,慢慢推进。

这瓶药好像非常痛。

王广默朦胧地睁开眼,身上被?疼痛引发的冷汗打湿了,发根软软地沾在额头上,苍白的唇几乎被?咬破皮,他剧烈地喘息,湿润的手心扣住宋枝香的手臂。

“宋小姐……”他声音低哑地喃喃,“有糖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人。”宋枝香边说边翻包,从角落里找到一颗奶糖,剥开塞他嘴里,“有了有了,快安静点等抢救吧。”

于是他就?真的不?再说话了,在剧烈的疼痛和副作用的交锋当中,缓慢地蜷缩起身体,枕在宋枝香的腿上,压制着喉间快要崩溃的濒死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