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怜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装裱华丽的文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名字,加盖的红印, 每个纹路都无比清晰。
这是一个女人, 所能获得的最高奖赏。
所有女人, 想要获得这个,必须靠她们的丈夫, 她们的儿子, 建功立业。
所拥有的, 都是侍夫育子之功。
只有她白怜儿, 凭借“才华”, 以未婚之身,得此殊荣。
千百年来独此一笔, 就连后世, 肯定也要反复说起。
白怜儿出神地望着这叠宝册,又将视线,移到一封书信上。
这是表哥送给她的书信, 这么多年, 她终于得到了那个人, 毫无保留的一句爱。
原本她应该兴奋得睡不着觉, 可此刻看着,却不知什么心情。
她的表哥,还是像原来一样,君子如玉。
知道她在姨母那受到的冷遇后,立刻写信来安慰她, 说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祝她喜觅新的良缘,错都在他, 是他配不上她,她应该去寻找更好的归处。
白怜儿捏着这张纸,手指逐渐收紧。
又轮到她选择了,情与利,她终究要选择一样。
身边的白母和白哥,在一旁兴奋的直欲烧高香。
她哥果然又贼心不死的,劝起了她嫁光王世子的大业,烦的白怜儿简直想一巴掌呼他脸上。
能不能别在这添乱了,除了添乱,他到底还能干点什么!
以往,哥哥是她和娘的唯一指望,她断不会发自内心的,生出这样的不孝不悌之心,可如今,她真是看见他就觉得烦啊!
就在白怜儿心如油煎的时候,底下人突然来报,国公爷招呼七小姐过去,只叫她一个人。
白母顿时紧张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她母家原姓周,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托嫡姐嫁入瑞王府的荣光,有机会遇到当时风华正茂的国公爷。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虽从此入府为妾,但独得一档宠爱
这些年,她在老爷面前争宠,非常有一套,可在外面的事上,却两眼一抹黑。
白怜儿一天天长大,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高高的嫁给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家。
可最近这些日子,她嫡姐,她儿子,她女儿,轮番上阵,各种给她说,把她弄得,都不知道依从谁了。
现在居然还冒出一个新娘娘的弟弟,她头都要炸了!
托她这么多年,在老爷身边伺候的敏锐,她感觉,她们老爷,估计要向皇上和新娘娘低头了。
可那新崛起的袭家,甚至连良民都不是,而是奴仆出身,托了姐姐的裙带,攀上如今的富贵。
她女儿再是庶女,也是公府小姐,如今还得了“玉华夫人”这样的惊天荣耀。
如果真的应下了,其她贵淑们该怎么嘲笑她们。
她们肯定会在暗地里窃笑,就算飞上枝头,依然要落到泥巴地里。
白怜儿的手被抓住,终于回头。
当看到她娘束手无策,惶惶不安的脸,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她娘老了。
不是精致妆容遮掩不住的眼角细纹,而是从内到外,散发出的颓丧感。
曾几何时,她把自己的娘视为榜样。
别的庶出姐妹,都要仰望嫡母嫡姐手中漏出来的东西,她娘却不一样,她娘能牢牢地把爹爹拢在手中,给她们兄妹的,都是最好的。
嫡姐们找她炫耀什么东西,她觉得难受的时候,只要回去找娘一哭,她娘一定可以从她爹那哭来。
而现在,有些东西,就是她娘,也哭不来给她了。
而她也已经长大,并不需要她娘再给她东西。
像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响在心尖,白怜儿眼眶悄悄泛红,但最终,没落下泪来。
上前一步,将她娘反手搂在怀里:“娘,放心吧,女儿心中有数,我是你的女儿,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白母缓缓瞪大眼睛,终于觉出自己这个女儿,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白怜儿放开她娘,微微一笑,好像产生了某种解脱
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跟随传唤的人,快步来到前厅她爹的书房。
前厅事务,与内宅泾渭分明,她以前虽然很受宠,却也是第一次来这。
当她进来的时候,她爹老国公已经坐在了堂上,见她进来,随意招了招手:“坐。”
白怜儿却第一次没听她爹的话,站在中央,对着她爹微微福身:“爹爹,您找怜儿有什么事吗?”
老国公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茶盏,直直地看过去:“这次找你来,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以前的白怜儿,虽然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总是去找她父亲撒娇。
但是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这个父亲。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那么怕了,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父亲:“爹爹,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怜儿自当依从,绝无二话,爹爹特意把怜儿找来,是有什么额外的事要嘱咐吗?”
老国公一愣,他没想到自己从前柔柔弱弱,静如弱柳的女儿,会有这样气定神闲的气度。
好像那一个“玉华”,真的把她的骨头都换成了一副“玉骨”。
老国公敲着椅背,神情莫测地看向她:“可我听说,你似乎对你的表哥有情,如果我将你另嫁他人,你不会心生怨恨吗?”
白怜儿闻言,垂下头去,露出一分哀伤的神色。
“爹爹,情之一字何薄,怜儿与表哥青梅竹马,朝夕相对,自然难免生情。”
“可怜儿也始终记得,谁才是怜儿的根,怜儿既然是爹爹您的女儿,您用得着怜儿的时候,怜儿定不惜此身。”
老国公身体不禁后仰,靠在椅背上。
原以为她这个女儿,被小娘养的,虽生出几分才貌,但没生出几分骨头,不免令人头疼。
现在却瞬间改观不少,抬起头,认真看着她:“哦?爹爹需要你做什么?”
白怜儿抬头,目光直直地看过去:“爹爹需要女儿,嫁给新娘娘,是吗?”
老国公眯起眼睛,正常人会说“嫁给新娘娘的弟弟”,白怜儿这句省略,却不是因为口误,于是老国公来了兴趣,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得到示意的白怜儿,再次福身,认真地看向她的父亲。
“爹爹掌握一府,譬如暗水行舟,别人只闻船上弦歌雅乐,怜儿却知道,爹爹暗中所耗费的心力。”
“我褚国公府,虽然家大业大,令人艳羡,但背靠的,其实也并不是万事无忧的根基。”
“昔年追随太祖的那么多功臣,如今已经飘零凋敝了不知多少,焉有我褚国公府,就不会重蹈覆辙的道理?”
“手握如此重器,就是爹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如今咱们褚国公府,恰巧就搅入了一湍激流。”
“各方势力,都在对咱们虎视眈眈,稍有不留意,顷刻就要葬身虎狼腹中。”
“所以爹爹您,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代表国公府去联姻。”
老国公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这个女儿,居然有如此见解,兴奋地示意她继续。
白怜儿便再次福身。
“怜儿之前想着嫁给表哥,也不全然是私情的缘故。”
“如今朝臣都逼迫着陛下立储,陛下心里,未必痛快。”
“若怜儿以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嫁给别的世子,恐怕会惹得陛下心里不悦。”
“但若嫁给表哥的话,表哥腿有残疾,无缘大位,陛下心中放心。”
“若侥幸生下一子,从此之后,咱们国公府便更得飞天之助了。”
“现在怜儿蒙幸,居然被新娘娘看中,那嫁给新娘娘,其实也是一样的。”
“现在新娘娘根基未稳,若是与其联姻,就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若娘娘将来真的成势,我国公府便是独一份的功劳,若是不能——”
白怜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上前几步,跪在他膝前,闭上双眼,流下一滴眼泪。
“若是不能,就请爹爹舍弃怜儿吧,怜儿只是一个小小庶女,于国公府微不足道,就算失去也没什么可惜,您不必为我难过……”
老国公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以前只知道她像她的母亲,很乖巧,很听话,很柔弱,让他省心。
如今才知道,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颗如此炽烈的心。
老国公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认真地看向她,语气郑重道:“你怎么会觉得,咱们公府,会抛弃白家的女儿呢?”
白怜儿茫然抬头,怔怔地开口:“因为女儿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老国公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庶女又怎么样,庶女就不是我白先业的女儿了吗?我是太纵着你嫡母那房了,才会让她和她的女儿依仗身份,如此轻贱你们母女。”
白怜儿有些手足无措:“其实嫡母嫡姐也没有……”
老国公把手一挥,打断她:“你别为她们说话!”
反手将白怜儿拥在膝前,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你真的很聪明,像我白先业的女儿,可终究跟着你娘,见识短浅了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之前说了,别的公府都逐渐没落,只有我褚国公府依然屹立不倒,可知是为什么?”
白怜儿茫然摇头:“女儿不知……”
老国公轻笑一声:“那自然不全是因为太祖荫蔽,最重要的,是咱们祖先传家的家风,‘玉骨’二字。”
“玉骨”乃白家家风,每个白家人都知道,白怜儿知道父亲在教诲她,就抬起头,一脸求知若渴地望过去。
老国公看她乖巧求教的眼神,顿生几分爱子之心,爱怜地拍拍她的脊背。
“人行于世,皮肉皆可失,然无骨不立,我白家立世,靠的就是这根硬骨头。”
“没有输的勇气,谈何赢的根基,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左右逢源,那是小人行径。”
“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筹谋着押注,你以为为父就当真没这个心思吗?”
“可无论是光王府,瑞王府,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王府,依为父来看,都差着一点意思。”
“我将你嫁给新娘娘那边,不是因为你是个庶女,不将你放在心上,而是这位新娘娘,对于咱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褚国公府的摊子,已经太大了。”
“咱们府上当然可以帮助下一任新帝,可新帝,会念咱们的恩多久呢?”
“对于皇座上的九五之尊来说,只要有一丝背主之心,就是大忌。”
“为父与今上情同手足,咱们府上多蒙陛下大恩,要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就罢了,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侄子,那为父现在站队,将来该如何自处?”
“不管是站哪边,都是在新帝心里扎刺罢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坚定地站现在这位陛下。”
“忠心、玉骨,可能会被一时埋没,但永远不会被丢弃,这就是咱们家的立身之道。”
白怜儿瞪大眼睛:“爹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给你惹大祸了……”
老国公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你一个深闺女儿,能看到这步已经不错了,可比你那倒霉哥哥强多了。”
白怜儿立刻急道:“我哥他……”
老国公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罢了,罢了,那是你哥,也是我儿子,我以后会教他的。”
白怜儿听到这,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替哥哥道谢。
老国公对她的孝悌很满意,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
“要是为父没做好准备,那根本不会把你嫁过去,以咱们家的根脉,如果不能进,甚至不如退。”
“既然准备好了要接受这门亲事,那断没有还想着留退路这回事,连这点赌的气魄都没有,咱们府上,凭什么长盛不衰?”
“你记住,你是我白家的女儿,就算走出再远,身上也流着我白家的忠勇之血,白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宸妃娘娘,如此大手笔,抬举咱们家,那为父自然也不会吝啬。”
“等你出嫁,为父会给你备一份艳羡全城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而咱们家里,也会把你记入族谱,被我白家子孙,万世供奉。”
白怜儿猛然抬头,震惊地看向她的父亲:“爹,哪里有出嫁女儿,记在自家族谱上的?”
老国公哈哈大笑:“如何不能?宸妃娘娘可以赐你未嫁女夫人之荣,爹爹为什么不可以给你出嫁女,入祠之荣呢?”
“我不仅要将你的名字入谱,将你的事迹入谱,还要将你的娘提成副妻,与你一同入谱。”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褚国公府响当当的嫡女,谁敢说出去个不字!”
白怜儿几乎被这巨大的惊喜砸蒙了,不知过了多久,眼眶泛起热泪。
一下子扑进老国公怀里,痛哭失声:“爹爹……女儿舍不得离开您啊!”
老国公搂着她柔弱的肩膀,一颗心不禁也泛起慈父柔肠,老泪纵横地搂住她:“爹爹也舍不得你啊,谁知我那么多儿女,最知乃父心思的,居然是你这个小丫头。”
“要是你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啊,爹爹就不用把你嫁出去,也不用愁,这么大的家业,无以为继了。”
父女俩抱在一起痛哭起来,父女之间,从未像此刻离得那般近。
当白怜儿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时,眼泪还没有干涸,她却止住了来献殷勤的婆子,轻声道要自己走走。
过了元宵节,依然凛冽的寒风,几乎将她的眼泪凝成冰晶。
白怜儿木然地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最后还是一点点撕得粉碎,将它投入冬湖,渐渐沉没。
她终于知道,澜哥哥是爱她的了,过往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可他的爱,总是来的又迟、又薄、又懦弱。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白怜儿漫无目的地游**在长廊上,情与利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利。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自利,满心算计,贪图安逸的女人。
可是当长廊走尽,看着跃过来的新景色,她又有点失神。
要不在外面多哭一会吧,不然好像会显得她太过冷血无情。
要是她不冷血无情的话,怎么能在这个悲伤时刻,感觉越来越好了呢?
她和她娘,从此都有根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