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红蕊凝视着雕梁画栋的寝居, 只觉得这仿佛是一个异样的牢笼。
她用尽全力在里面打转,最终还是从一个笼子,进入了另一个笼子。
就在灯火即将燃尽的时候, 袭绿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大姐, 你今天是有什么心事吗?”
袭红蕊缓缓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眼睛轻微动了动:“嗯。”
袭绿烟看着她不悲不喜的神情,知道猜得果然没错, 她无所不能的大姐, 也遇到一个无法渡过的坎了。
于是看向她, 小声道:“那能和我说说吗, 毕竟这事, 好像和我有关。”
袭红蕊:……
她没想到,一直笨笨的袭绿烟, 居然会如此敏锐, 以至于准备好的一系列迂回的托词,都没用了。
狡辩无由的袭红蕊,干脆就放弃了所有粉饰, 直截了当道:“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要把你嫁给一个人, 一个对我非常有利的人。”
袭绿烟抬头看向她, 点点头,毫不犹豫道:“好。”
袭红蕊:……
一瞬间,她升起了十分的恼怒:“你甚至不知道我要把你嫁给谁,为什么就要跟我说好!”
袭绿烟眨巴着眼睛看向她:“但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咱们家和别人都不一样, 咱们比他们出身微贱,想要站住脚跟, 最快的方式,就是和顶尖家族联姻,像是绿柳娶白姑娘那样。”
袭红蕊有些烦躁:“这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袭绿烟看着姐姐焦躁的脸色,轻轻扇动着眼睫:“为什么不一样,是因为联姻的人不一样吗?”
“因为我不是绿柳,我不像他那么机灵,也不像他那样是个男人,所以大姐很担心我会受到伤害,对吗?”
“当然不是!”
袭红蕊焦躁地看向她,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袭绿烟静静地看向她,不紧不慢道:“那大姐,就一条条地跟我说清楚吧,不管是大姐的事,还是我自己的事,至少让我明白,是为什么。”
袭红蕊:……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有那么固执,也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软弱。
可是在那双平静的眼眸里,袭红蕊竟然特别想把自己所有的迷茫都倾诉出去,好像这样,就有人可怜她,认可她,她就能解脱一样。
袭绿烟安静听完大姐杂乱无章的话语,眼眸垂下片刻,旋即抬起,依然很平静道:“大姐,你这个逻辑不对啊。”
袭红蕊剖心自视,正恨不得把整颗心都剖出来时,听到袭绿烟的话,不由微怔:“什么?”
袭绿烟梳理着袭红蕊的话,认真道:“大姐,你说,现在有一个路守,要向你索要一颗心,你如果想握住那把刀,就要割掉自己的一颗心。”
“可是心和刀,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也不等重的东西,就算二选一,怎么会出现在这两者之间呢?”
袭红蕊:……
有没有可能,她只是个比喻,并不是真要在其中二选一……
袭绿烟见袭红蕊一言难尽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也像袭红蕊捧住她的脸一样,捧住大姐的脸。
“大姐,你不要笑我愚痴,其实真正陷入迷障的,是你啊。”
“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二选一,也没有什么向你索要东西的路守。”
“只是你的那颗血肉之心,太怕痛了,所以它在欺骗你啊。”
袭红蕊:?
袭绿烟无视她翻江倒海的表情,只是用平静的语调,一条条帮她梳理着。
“为什么明明是人间,却没有人的居所?”
“当然是因为做人,本来就是一件最难的事,要不然为什么要叫人间。”
“做人为什么会那么难,就是因为人生来就具有一颗胆怯、怕痛、时时想着逃避的心。”
“从来没有什么割掉心才能握住刀的说法。”
“只是那把刀,在割伤别人的同时,也会割伤自己。”
“所以那颗胆怯的心,就开始哀嚎起来:‘快舍掉我吧!快舍掉我吧!我已经疼得快受不了啦!’”
“那种感觉是如此痛,是个人就无法承受,所以人的眼前就开始出现无数幻象,天地间所有声音都开始发出一样的**:‘快舍掉那颗会痛的心吧!’”
“于是无法忍受痛苦的人,挥刀剜去了自己的心。”
“失去那颗血肉之心后,果然不会痛了,当他们再握起那把刀后,就会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强大,挥舞着那把无上之刃,可以斩掉任何让他们感到痛苦的东西。”
“可是姐姐,你是知道的,失去心后,就会变成一个只会挥舞利刃的怪物。”
“变成怪物,确实拥有了无上的力量,但变成怪物,也会失去人的灵魂。”
“所以姐姐,你根本不需要在刀和心中二选一,你要选择的,只是还要不要握住那把令你的心,越来越痛苦的刀。”
袭红蕊:……
“那是我的错吗?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肆意挥刀,我却要忍受这种痛苦,我为什么不能退缩,我为什么不能前进,我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进退不得!”
袭绿烟难得看见姐姐如此崩溃的样子,于是非常大胆的,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这当然也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大胆了,居然握住了那把伤人伤己的刀。”
“这就是姐姐的第二个错误,你也并没有看清,那把刀的真面目。”
“一把无情的刀,怎么会让活生生的心脏,感受到痛苦呢?”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把刀,也是活的。”
“所以姐姐,我是你的刀是吗?”
袭红蕊:……
她瞪大眼睛看向袭绿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袭绿烟冲着她笑起来:“这没什么奇怪的,一把可以让心感受到痛苦的刀,必然是拥有生命的,和心长在一起的,所以心才会随着刀的斩落发出悲鸣。”
“大姐,你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一定把很多人当做刀了吧,你其实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种力量,但是你从来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你对自己非常自信,确信自己能完全挥洒这把刀的力量。”
“但是有一天,很不幸,你握的那把刀成了我,又很不幸,你那么了解我,所以你觉得,我一定会被折断。”
“直到这个时候,你才感受到了这把刀的刺痛感,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看清手里握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你感到疼痛了,你开始像所有人一样,想着或是丢掉那把可恶的刀,或是彻底剜出自己会痛的心。”
“可是姐姐,都不要选,这是陷阱,现在,好好听听这把刀的声音。”
“这里是人间,有的只是人,既不会凭空出现无心的妖魔,也不会凭空出现一把无生命的刀,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人。”
“只是有的人,好像天生就拥有握住刀柄的能力,然而有的人,却只能成为一把随波逐流的刀。”
“大姐,你是天生能握住刀柄的人,而我,大概注定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可是,我愿意被你握在手中,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尚且有心的执刀人。”
“你还能听到那把刀的声音,你还能因为那把刀感到疼痛,所以你每一次挥刀,都胆战心惊地害怕这把刀受到伤害。”
“握着这把会痛的刀,顶着一颗会流血的心,站在一群和疯子一样,乱劈乱砍的无心妖魔中,姐姐你一定吓坏了吧。”
“可是不要害怕,既然这里是人间,上苍赐予人的礼物,定然是最好的,那颗会痛会流血的心,定然是最好的。”
“去听,其他妖魔手中的刀,一定在疯狂哀嚎了吧,因为没有心的妖魔,已经听不到这种声音了,他们不会感到痛苦,就会把这把刀劈向任何方向。”
“他们的刀已经碎出无数裂纹,他们的手已经被这把刀割的鲜血淋漓,却还是在癫狂的挥洒力量。”
“姐姐你不一样,你还有一颗会痛的心,你能轻易听到这种哀嚎,你既可以听到自己的,也可以听到别人的。”
“你失去了任意挥洒的力量,却拥有了一双可以倾听所有声音的耳朵。”
“破绽百出的妖魔,你可以轻易击溃。”
“所以,也听听我这把刀的声音吧。”
“身为一把刀,我并不害怕被姐姐握住,因为这是一个必然要用刀保护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刀,每把刀也都在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我知道我的主人,绝不想我折断,她会运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来保全我,因为我若折断,她会比我还痛苦。”
“所以,我可以将自己,放心地交给她。”
“但如果有一天,在这样的关怀下,我竟然还是折断了,那一定不是刀的主人的错,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全我,只是人难胜天罢了。”
“到那时候,我的折断,一定会成为最刺痛的一柄刀,刺向你。”
“但是姐姐,请听听我这把刀的声音,我除了没有和你一样的执刀能力,其它的东西,和你一模一样,我也拥有一颗属于活人的心。”
“你可以为我感到痛苦,你的心可以为我鲜血如注,但是千万不要为我放下这把刀,也不要为我放弃这颗心。”
“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不公平,但谁让你那么强呢,强到足以握起那把刀。”
“你想要握起那把刀,就要承担起刀中所有人的命运,这可能就是持刀人的命运。”
“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体会那种心情,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痛苦。”
“可就算再痛苦,也要清醒地感受那种痛苦,因为只有当你踏到终点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的样子,才可以来找我。”
“人比妖魔最强的一点就是,人拥有灵魂。”
“所以就算远隔来世,我们还是能够做姐妹。”
燃到底的烛火,摇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四周变成了一片无法分清的黑暗。
袭红蕊在这黑暗中,终于忍不住无声落下泪来,她看向袭绿烟,第一次想向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妹妹求助:“那我应该怎么做……”
袭绿烟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姐,你肯定知道,你比我们聪明太多,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
“从明天起,就不要再怀疑自己了,因为你拥有一颗人的心,所以你做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人若犯错,连菩萨都会宽恕。”
“也不要再和媚儿姐姐和腊梅生气了。”
“我知道她们一定哪里惹怒了你,可是会被怒意裹挟着,做出超出平常的事,这真的不像你。”
袭红蕊:……
“怎样才像我?”
袭绿烟忍不住笑了:“当然会更聪明一些,大姐,你从来不会用恐惧威慑别人,因为那是笨人才用的方法,每个人都很喜欢你,大姐,你可以轻易地让身边每个人都喜欢,所以想一想,更聪明的办法吧。”
袭红蕊:……
“真不想有一天,被你教做事……”
听到这话,虽然知道袭红蕊看不见,袭绿烟还是对她笑了笑。
袭红蕊别过头去,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片黑暗,脑海里被复杂的思绪填满。
她好像真的如袭绿烟所说的那样,看清了掌心握着的那把刀,也终于听清了,其下是怎样的哀嚎。
原来她手中握的,居然是一把由人铸成的刀。
直到第二天破晓,袭红蕊看着眼前的天光,才意识到又是一个不眠夜。
转头看向袭绿烟,毫无疑问的,她又毫无障碍地睡着了。
袭红蕊痛苦地呻吟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