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秦行朝又一次“臣有本奏后”, 崇文帝听完他的乱弹后,第一次没光顾着乐,而是留下了他。
拿着秦行朝上报上来的奏书, 看向他:“我看你的行文很扎实, 文章应该也是做的极好的, 久而必中,为什么不考下去了呢?”
秦行朝闻听此言, 躬身一揖:“微臣自幼家境贫寒, 全家省吃俭用, 供臣读书, 然臣时运不济, 苦读多年,也只得了个秀才。”
“后又逢父丧, 全家便只有寡母、幼妹、和臣过世的几个妻子支撑。”
“左邻右舍皆笑微臣, 堂堂九尺男儿,上不能建功,下不能立业, 于国事无用, 于家事无补, 白生九尺昂藏之躯, 竟无一用处,可笑可笑。”
“微臣听此言,深为惭愧,夙夜忧急,偶听同科说起, 武举的出路,一时便动了心思。”
“没想到臣文举不成, 武举倒是一路顺遂,蒙考官看中,点了一个状元。”
“微臣想,这或许就是臣命中注定。”
“反正自古为人臣子者,不过是学成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不管身居何位,能尽一份材,就尽一份材就是了。”
“所幸臣虽阴差阳错,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路,还是不废此身,被陛下提拔在身边,得了今天的机遇。”
“呵呵。”崇文帝仰头笑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初之所以会提拔秦行朝为近身侍卫,就是因为有一段时间,侯官衙汇报上来的文书,非常漂亮有条理。
他一时好奇,就召了那位编纂文书的侯官监,一看他身高马大,又文质彬彬的样子,心下很喜欢,便留在了身边侍奉。
这么说,秦行朝的经历,确实足够传奇。
以文人身,入武途,还是进了文人最看不起的侯官衙,也没自暴自弃。
无论是当侯官监的时候,当侍卫的时候,还是当谏官的时候,给他什么就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都只为他效忠,这可比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嘴上喊的忠君爱国强多了。
满意的冲着他点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虽误入它途,但无论在何任上,都能坚守本心,为君分忧,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忠君之义。”
秦行朝一脸受宠若惊,为人臣者,能得君王一句“文人风骨”的称赞,这是何等殊荣啊!
连忙叩谢隆恩:“谢陛下赏识!”
崇文帝笑呵呵地让他起来,又拿着他的文书看起来,不紧不慢道:“你的学识不错,以前实在屈没你了,即日起,朕就让你进文华馆修书,而观你之行径,非口舌之流,实为干吏,在谏官任上不适宜,不若去六部谋个实职差遣,你有什么想法吗?”
秦行朝顿时兴奋起来。
他转文官,只能算是转个职,有了文华馆修书的资格,才算真的进了文人的途。
惊喜至极的叩谢圣恩,激动道:“陛下,微臣蹉跎多年,实无一长,唯对往来账目账册,有些心得,如陛下允臣进六部,就请将臣放入户部吧!”
“哈哈哈!”崇文帝忍不住笑起来。
侯官衙主要是用来监视群臣,彻查官员贪污受贿之类用的,那要说对账目了解,那是真了解啊。
只是了解的方向,可能和户部,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仔细想想,让侯官衙出来的侯官监进户部,职业确实相当对口。
只是不知道户部的人,是什么感受呢,哈哈哈。
崇文帝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创举笑到了,立刻允准了秦行朝所求。
又看向秦行朝,赞许道:“你母亲寡母一人,独自将你抚育成人,教养的如此识大体,殊为不易,朕便赐她一个诰命,以为嘉奖。”
“想她在宫外时和宸妃娘娘有些缘分,如今宸妃在宫中寂寞,有时间,也可以陪她说说话。”
秦行朝没想到连母亲都受到了嘉奖,立时感激涕零,重重谢恩。
抬头时,又向崇文帝求道:“感谢陛下体恤微臣一家,微臣替家母拜谢陛下!只是微臣还有一个心愿,不知当不当说?”
崇文帝挥挥手:“话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当说的,说吧。”
秦行朝立时连连叩谢,抬头看向崇文帝:“微臣还有一幼妹,如今正值婚配年龄,不知能否再请陛下或者娘娘,赐我妹妹一段婚姻?”
崇文帝好奇地看着他:“哦,这倒是一桩喜事,不知令妹想嫁与何人呢?”
秦行朝古板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这个人陛下也认识,就是陛下现在身边的侍卫统领燕小飞,在侯官衙时,他算是微臣一手带上来的学生,微臣很信得过他的人品,早就想将妹妹嫁给他了。”
“此次将家中妹妹接到京中,也是为了完婚。”
“臣下的妹妹因为微臣,已经耽搁了一些年岁,正急着办婚事,如今得蒙圣眷,所以微臣斗胆,再向您讨一个恩典!”
崇文帝哈哈大笑:“这算什么难得的事呢,你在我身边也跟着这么多年了,我照顾你家里人也是应该的。”
随后叫德仁把燕小飞召进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既然你和秦爱卿的妹妹,早已郎情妾意,寡人正好成人之美,叫上宸妃娘娘,一起给你们赐婚,顺便给新妇一个诰命,再给你的官衔抬一阶。”
燕小飞这真是升官发财娶老婆,高兴的不能自已,连连叩谢皇上大恩。
崇文帝哈哈大笑,这几件事就都这么定下来了。
圣旨来到秦家小院后,秦母和秦雁兰眼睛都发懵了,两个诰命,什么概念啊?
一开始,左邻右舍嫌秦家母女这两个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明里暗里看笑话。
现在却都一改往昔,热烈的祝贺起来。
等夜深人静,人散去的时候,秦行朝关好门窗,将母亲妹妹单独留下,看向妹妹:“我把你嫁给燕小飞,你有什么想法吗?”
秦雁兰茫然地看向他,虽然说女子嫁人,是一生大事,可她现在,居然也想不出什么想法。
只能道:“哥,我没有什么想法,反正爹不在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秦行朝摇摇头:“现在不可以没有想法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你嫁给燕小飞吗?”
秦雁兰:……
“哥,你不是本来就准备将我嫁给他吗?”
秦行朝又摇摇头:“不一样了,以前我将你嫁给他,是因为咱们两家,门当户对,他是我手底下的人,我对他知根知底,且能压的住他,不管将来他变不变心,都不敢欺负你。”
“现在不一样了,你哥哥我即将去户部任职,也就是实权大吏,你现在不仅可以嫁入更高的门楣,甚至连最近风头正劲的光王世子,王子王孙,都可以嫁,而我依然让你嫁给燕小飞,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雁兰:……
“因为我们不能背信弃义?”
秦行朝:……
“这当然也是一种原因了……人无信不立,言行相悖者,失他人之心,祸虽不显,待其时也,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曾经是侯官衙的人,你们知道,民间是怎么称呼我们这种人的吗?”
秦母、秦雁兰:……
那她们当然知道,什么“走狗”“鹰犬”“活阎王”之类的,反正没什么好词。
但看着他的样子,秦母心疼道:“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长的一点都不像鹰犬,别听他们的。”
秦行朝:……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是尽力道:“娘,他们说的没错,儿子就是皇帝的鹰犬,所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主子撕咬。”
“我们这样的人,主人在时,会很风光,但当换了主人后,新主人不会信任我们,他会自己挑选一条新狗,为自己撕咬。”
“而到了那天,一条知道了太多秘密,撕咬了太多人的狗,对于新主人来说,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无声无息的死去。”
“没有人会在意一条暗处的狗,所以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秦母和秦雁兰同时脸色大变,秦行朝止住了她们:“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走出了一条不同的路。”
“现在的我,是正儿八经的文官,站到了台面上,无法无声无息的死去,就算有人要对付我,也只能用台面上的手段。”
“但我的一切,还是全部来自陛下,所以我要没有一丝转圜余地的,效忠陛下。”
“大梁城中有那么多王孙贵胄,妹妹,你却谁都不能嫁。”
“因为咱们家,根本没有联姻的价值,以前不会看咱们家一眼的人,现在也不会看。”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伸出了手,那他图的就是你哥哥现在的价值,可只要握住那只手,你的哥哥,就会顷刻间失去这种价值。”
“你一个弱女子,不要指望夫家会庇护你,高门高户,一个女人的生死,无足轻重。”
“所以燕小飞,就是你最好且唯一的选择,因为他和你之前的哥哥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陛下的人。”
“而现在有皇上和宸妃娘娘的共同赐婚,你们的这段婚姻,又多了一层荣耀和保障。”
“记住,陛下和娘娘,才是你真正的娘家。”
“永远记住陛下和娘娘的恩德,这就是你一生顺遂的根基。”
秦雁兰连连点头,她好像今天才了解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以前她还在想,大哥为什么一定要武转文呢,留在皇帝身边不好吗,转文还降了几品呢。
而今天,她才知道,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凶险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哪怕她们家得到了如今的荣耀,她还是有一种惊恐的,看不到明天的感觉。
秦行朝却并没有安慰她。
以前想着,若是突然有一天,莫测之祸到来,那就让他的母亲妹妹,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他意外死了吧。
燕小飞是一个下九流胚子出身,有几分道上人的仗义,顾念他旧日之恩,没准能照顾好他的家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秦行朝回想,大概是被人从水里拽出来那天。
或许这是个预兆吧,有个眼神明亮的红衣姑娘,会将他从泥潭里捞出来。
若一直沦陷沟渠也就罢了,偏偏有一天,爬上了岸。
上位者都无法保全自己,下位者,又怎么能呢?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是一世。
既得良机一线,何不搏的个位极人臣,青史标名!
所以他的家人,现在得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是一种需要被一直记住的感觉。
……
崇文帝走进清华宫时,就见袭红蕊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东西,不由好奇:“这是干什么呢?”
袭红蕊回头,满面喜悦地看向他:“皇上,你不说秦大统领的妹妹要嫁人了吗,臣妾当然要备一份厚礼了!”
“说起来,臣妾和皇上的缘分,还多亏了秦大统领呢,要不是他掉水里,臣妾给捞上来,皇上是不是还不认识臣妾呢,哈哈哈!”
崇文帝一听,也忍俊不禁。
回想当时的情形,实在太搞笑了。
秦行朝这个人,是怎么做到那么老实,那么正经,又那么搞笑的呢,哈哈哈!
笑过之后,突然又觉得,或许真的是缘分。
秦行朝和他的红儿,说不好,是谁把谁带给他的。
不过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是能为他身前身后效力的人。
这或许是上天的指引,有助于他的人,都会以各种方式,聚集在一起。
他怎么能看着手下各种人,稀里哗啦,全跑去新帝那呢?
搞清楚,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
天气转冷,新年临近,明明是应该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时候,朝野上下,却噤若寒蝉。
原户部司左曹,被调任吏部,新的户部司左曹,由秦行朝接任。
原左督盐提监,罪不容赦,抄没家财,罪首伏诛,其余亲眷,男子流放,女子没官。
而宸妃娘娘的兄弟,献新制盐法,居功甚伟,特任命为新的左督盐提监。
一代新人换旧人,底下群臣看着上首的皇帝,终于从里面品出几丝嗜血的意味。
不知是不是因为朝堂上唯一活泼的秦行朝,从谏官位上调走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出什么声音。
崇文帝看着底下安安静静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仰头笑起来。
“临近年节,也到了筹谋年事的时候,以往宫宴,都由贵妃和淑妃一起主持,今年却是不巧,淑妃娘娘病了,朕便想着,由贵妃和宸妃一起主持吧,诸位爱卿,有什么意见吗?”
底下群臣:……
“但凭皇上做主。”
崇文帝哈哈大笑着离开。
能知道谁做主就好了。
现在就想着站队新主,未免太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