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宁澜, 应该继续忍下去。
可理智也告诉他,再忍下去,也不会有尽头。
扶着轮椅, 缓缓站起来, 然而刚迈出第一步, 就栽倒在地。
怔怔地看着冰冷的地面,宁澜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伪装的时间太久, 他甚至已经开始忘记, 该怎么用这双腿走路。
十数年倏忽而过, 终此一生, 竟如蝼蚁!
门外的护卫阿九听到屋里的动静, 连忙进来:“主子!”
宁澜神色不变,将手伸过去:“扶我起来。”
阿九立时领命。
宁澜在他的搀扶下, 缓缓站起来,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坐回那个相伴多年的轮椅。
双脚一点点落地,虽然走得艰难, 但还是越走越稳。
脑海里回想着近日的一切, 如果是真的, 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是假的, 袭红蕊敢拿这种东西逗引他,那就要小心,玩火自焚。
如今整个天下,都已经被袭红蕊织入网中,而在这张强大无匹的网背后, 其实还潜藏着唯一的弱点。
被拱卫在中央的那只蜘蛛女王,只是一个血肉之躯, 而一个人死了,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因为袭红蕊汇聚来的一切,会因为死亡很快散去。
众臣会像拱卫蜘蛛女王一样,拱卫着活着的袭红蕊,可若她背负着弑君换子的罪名死去,又有谁敢为她流一滴眼泪。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活人也不会为死人辩驳,历史总由胜利者书写。
千百年后的人们翻开历史,在这页也只会看到一个答案——祸国乱民的妖后。
至于关于他的记载,也许会很复杂。
一个隐忍多年,伪装残疾,蛰伏上位的皇帝,总容易让人产生各种关于权谋的猜测。
没有关系,只要他胜利就好了。
鲜花与赞美天生属于胜者,只要赢了,就有无数人为他织就冠冕,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当宁澜彻底站稳,看向皇宫的方向。
就像当年的袭红蕊直接爆掉林儆远,逆转乾坤那样。
如今也轮到他了。
千钧一发!
……
护卫在凤仪宫外的盾甲军立盾挺枪,汇聚在廊下,将袭红蕊挡在身后,只是这些许卫军在大队人马面前,看起来单薄的可怜。
袭红蕊站在盾牌手后,摇晃的烛火,将她的脸渲染成一片明暗不定的幽深。
看着下面甲胄俱全的大队禁军,抬起下巴冷笑道:“怎么,诸位穿成这样,是提前来给本宫和陛下拜年的吗?”
听着她的话,底下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抖如筛糠。
当统领将他们甲械俱全地带入内宫时,就有一些人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然而皇城禁军,拱卫天子所在,军法森严,循令而动。
无令,有功,亦当罚。
有令,犯错,亦无过。
凡以任何理由擅动者,皆视同谋反。
这一条绝对禁令,原本是为了确保护卫军绝对属于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一呼百应,攻入禁院。
然而恰恰是这条绝对禁令,给了宁澜机会。
袭红蕊废止献纳,给她带来了绝对权力,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数不清的敌人。
外有新上任的皇城司统领侯元龙呼应,内有皇帝近侍德仁窃取虎符,再收买五个小统领,就足以切断整个皇城护卫,无声无息地抵达皇后的内宫。
当到这一步的时候,跟着起兵的下层士兵就算反应过来,也没有了回头路,造反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
城外震天的烟火,将一切声音模糊,就算有人发现不对,无令亦不敢擅离职守。
擒贼先擒王,只这么一瞬的空档,就足以让袭红蕊死上千百次。
只要她当场死去,再多的话也休提。
所以当袭红蕊问出这句的时候,新上任的侍卫统领侯元龙比宁澜还要先开口:“妖妇!你混淆皇室血脉,谋害陛下的事已暴露无遗!属下听令!随我诛杀妖后!”
然而还不等底下士兵反应,袭红蕊已经大笑出声:“哈哈哈!谋害陛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宫正与陛下一起相谈甚欢,倒是你们深夜带兵擅闯禁院,图谋不轨!”
“谋反乃诛九族大罪,你们真要跟着侯氏逆贼逼宫造反吗!”
侯元龙完全不想和袭红蕊做口舌之争,但很显然他的属下需要。
这可是谋反啊……谋反啊……要杀的还是据说文曲星君降世的皇后娘娘。
侯元龙出身望族,自袭红蕊上位后,就一直被排斥,被属下虎视眈眈,他自然能毫不犹豫地对着袭红蕊动刀子。
但大部分底层士兵,只是无数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像无数底层百姓一样受着皇后娘娘的恩惠,听着皇后娘娘的故事,将皇后娘娘视若神明。
无论是谋反还是对着“神明”动刀,都能将无数人的心理防线瞬间击溃,以至于众人举着刀,手却不停的发抖。
侯元龙看着这种情况,不由大急,他万没想到,手下居然敢不听令!
这是一击毙敌的事,再拖下去,不知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没想到,宁澜却早已想到了。
这些年,袭红蕊在民间扎下的根太深,大概只有那些旧贵族,依然将她视为一个得位不正的女人,民间百姓只将她视为神仙下凡,比所有王侯将相更高级。
所以宁澜早就做好了准备,突破这一层心理防线。
她的身后出现一个女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宁澜对着她冷淡道:“将你是谁,做过什么事,都说出来。”
女子神色惊慌,随即将心一横,对着袭红蕊大声嘶喊道:“娘娘!事已泄露!奴婢就招了!”
“奴婢原是凤仪宫宫女,因与侍卫有私,暗中有孕。”
“原以为秽乱宫闱,必死无疑,谁知娘娘竟然大喜过望,让奴婢安心养胎。”
“后来奴婢怀胎十月,生下一子,正要开心,儿子就被娘娘抱走。”
“原来是福王妃与奴婢同时生产,她生下一女婴,不能立做太子,皇后娘娘就将奴婢的孩子夺走,充作龙凤胎,封为太子,篡权夺位。”
“可是皇后娘娘,您虽然许以奴婢荣华富贵,奴婢却也不忍母子分离,欺瞒圣听啊!”
“事关重大,奴婢实不愿再为您隐瞒了!”
而在这时,德仁也适时出现。
袭红蕊的宫人惊慌失措地躲到袭红蕊身后,德仁带着的几个太监身强力壮,手持利器,他们不是对手!
德仁一出现,就指着袭红蕊高声颤抖道:“陛下得此女密报,怒火震天,连夜来凤仪宫问责,谁想这妖妇竟生不轨之心,直接毒害陛下!”
“如今陛下已然驾崩,所有将士,随我诛杀妖后!”
听到这,满宫哗然。
袭红蕊虽然在民间颇有威望,但如果她真的谋害皇帝,那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虽然此刻众说纷纭,真真假假,不好判断。
但他们身在此处,谋反之名已定。
如果袭红蕊是无罪的,就证明他们是有罪的,而如果袭红蕊有罪,那他们就是随福王勤王,诛杀叛逆,从龙之功。
究竟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担此弥天大罪,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影响自己的全杀掉!
思及此,原本有些动摇的士兵,精神开始寸寸崩断,握着兵器的手越来越紧,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嗜血。
感受到越来越肃杀的气氛,袭红蕊仰天长笑:“哈哈哈!可笑!可笑!”
“为了逼宫篡位,福王你竟然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和一个不知哪来的奴婢,以及这老阉狗串通,编出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故事。”
“既然如此,我们叫来两个孩子,当场滴血验亲!”
“让大家看看,究竟是本宫秽乱宫闱,混迹皇室血脉。”
“还是你这伪装残疾,阴行不轨,突然站起来的瘸腿福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因着袭红蕊的一番话,场面又是一滞。
然而此刻宁澜要的是速战速决,当然不可能再和袭红蕊滴血验什么亲,扯什么皮。
立刻平静道:“你这妖妇为了瞒过滴血验亲,特意指使你妹妹,留下了一个拥有本王血脉的女儿,以便从中作伪,就算是滴血验亲成功,又能说明什么。”
“此时此刻,明明有更快的做法证明你的清白,你为什么不做。”
“只要你将陛下请出来,让陛下亲自开口,证明本王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一切瞬间真相大白。”
“可你宁愿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愿用这最快捷的做法,怎么,是因为陛下已经被你谋害,你请不出来吗?”
话音一落,袭红蕊的目光阴冷下来,瞬间锁定宁澜。
这就是第二个关键点,虽然让老皇帝自然而然死在袭红蕊手上,一切更天衣无缝,但怎么能真的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
当他起兵谋事的时候,一切真相或者是证据,就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当老皇帝该死的时候,他就必须死!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
是啊,如果袭红蕊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不将皇上叫出来呢?
此刻她推三阻四,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皇帝真的死了!
意识到这点的所有人,瞬间握紧手中的武器,齐齐对准袭红蕊。
见此情景,侯元龙仰天大笑,疯狂叫嚣道:“你叫啊!叫啊!如果你能将陛下叫出来!就算你是清白,我们是谋逆!”
“如果不能,左右,跟我杀!”
袭红蕊瞬间调转视线,将目光落到侯元龙和顷刻待发的大队卫军身上。
少顷,勾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不能呢?”
……
灯火摇晃中,一个老迈而圆润的身影,被一群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来。
随着他靠近的步伐,空气中充满了弓弦拉动的声音。
暗中的屋脊高处,瞬间爬上无数弓箭手,持箭而伏。
崇文帝苍老的脸,在火光中越来越清晰。
他抬起袖子,用颤抖的手,从袖子中翻出一枚丸药,狠狠掼在地上。
所以现在告诉他,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