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秋。
北渊军主帅卫廷骁于永安称帝,建国旭,年号康乐。
中原大地长达二十年的战乱,终于结束。
至此,普天同庆。
康乐二年,朝廷举行了大规模的人才选拔,取消乡试,直接进入会试,并破天荒的准予女子参加。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持观望态度,但还是不乏有许多优秀的女性脱颖而出。
但即便获得了好的成绩,是否就能和男子一样,入仕为官,封侯拜相,大家心里还是没谱,毕竟千百年来,女性一直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别说是做官了,就是做个生意,抛头露面,都会被人骂作不守妇道,败德辱行。
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本奏折,年轻的帝王这才自一堆繁杂的政务中抬起头来。
“赵大人,这些日子的应试情况如何?”
近来政务繁多,他整日忙着处理,也腾不出空闲来询问秋闱的各种情况。
今天尚书省的人前来回禀,说起三日后殿试的各种事宜,他才猛然想起这茬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乱,朝廷需要用人的地方有很多,他自是没有忘记柳暮吟之前的嘱咐,不拘一格降人才,给出的条件都很宽松,但真正能脱颖而出,还是需要有真正的本领。
吏部尚书逃出一个册子,恭敬递到他面前:“圣上,这上面都是此次武举与文举应试合格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别说文举了,就是武举,都有好几名女子脱颖而出,中了进士,看来真是天佑我大旭,有这么多出色优秀的年轻人,不愁安国富民,神州奋起。”
拍马屁的话,他不爱听,随手翻了翻那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人有些眼晕,看来的确如吏部尚书所言,这一次放宽条件后,竟然一下子就筛选出了这么多有能耐的优秀之人,实在令人惊讶。
“这么多的人,要同时参加三日后的殿试么?”他微微拧眉,倒不是怕辛苦,就怕自己力所不及,人数众多。以至不能仔细考量,耽误了这些优秀的人才。
这一点,吏部尚书也有所考量,所以在进宫前,就已经与同僚进行过商议:“殿试当天,这些考生们先于清华门外,进行外试,一共两轮,选出最为优秀的二十人,再由陛下亲自主持殿试,测试内容,内阁会先预拟好,明日便呈于圣上阅览,由圣上裁定。”
点点头,将手中的册子,递还给吏部尚书:“就按照你说的办,务必安排好每一个考生,他们都是大旭的未来,朝廷今后,还需要依靠他们,切记不可怠慢任何一个人。”
他三番五次的强调,就怕这些人还墨守成规,总拿以前的那一套来做事。
寒门子弟,要给予与旁人同等的尊重,不问出身,只看才能;而高门弟子,也不能想当然的,全部当成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之辈,这些人当中,也不乏怀有报效国家之心的栋梁,这是她无数次在自己面前谈及的平等。
不是身份地位的平等,而是人格上的平等。
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不分贵贱,也不分兴趣,不分理想抱负。
吏部尚书离开后,他靠在椅背上,小憩了片刻,忽然,低低唤了声:“崔凌杉。”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影子就从门外闪了近来,于御案前单膝跪地:“主子。”
他的手,有以下没一下的在桌案上敲着:“怎么样了,近来有何进展?”
崔凌杉立马垮下了脸,为难道:“主子也知道,夫人她不是一般人……”
“就是说,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但还是让崔凌杉白了脸色,忙道:“也不是没有任何进展……”
上首位置的男人慢慢睁开眼:“一次把话说完。”
崔凌杉飞快瞥了眼对面的人,斟酌了片刻才道:“卑职查到,夫人一个月前,带了几个随身护卫,并携同何婶和月英,离开了衡阳。”
“她离开了衡阳?”原本闲闲坐在椅子上的人猛地直起身子。
崔凌杉道:“是的,夫人一离开衡阳,卑职便派人一路跟随,只是……”
“只是半途就跟丢了,对么?”卫廷骁平静接口。
崔凌杉很是汗颜,支吾着应道,“是,是这样的。”
其实这本就是预料当中的结果,他倒也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对着手下叱责几句:“崔凌杉,朕发现你近来对自己的职责,是越发不上心了。”
这可真是冤枉,崔凌杉这人虽不着调,可是在面对自己的职责时,从未有过半分疏忽,在他看来,不管什么事,要么不去做,要么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主子,您也知道,夫人那心眼子多的,卑职根本就不是对手,她要是贴了心要甩开我,我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她的。”
崔凌杉说的有道理,这一年多来的斗智斗勇,每一次,都已自己的失败而告终。
似乎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能那般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都说在感情里,谁先动了真心,谁就输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可那又如何,他输得心甘情愿,毫无怨怼。
他总是这样着急忙慌的,想要时时刻刻知道她的一切动向,也不过是在担心她冷不冷,饿不饿,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而已。
“你是在哪里跟丢的?”事已至此,就算把崔凌杉拖下去打上一百大板也是无济于事。
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崔凌杉立刻答道:“回主子,是在滕州。”
滕州?滕州与永安相邻,来回路程也不过四五日。
难道说,她最终的目的地,是永安?
希冀中掺杂了紧张,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到了滕州,就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了?哪怕有点蛛丝马迹。”
崔凌杉想了想道:“卑职觉得夫人一定走不远,她定是在滕州附近落了脚,否则的话,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不可能完全躲过卑职的追踪。”
他敏锐的捕捉到一个事实:“半大的孩子?什么孩子?”
孩子的事,崔凌杉只是顺口一提,哪里知道主公听后竟这般激动,“孩子的事情卑职没有去细查,或许……或许是那个月英的孩子吧,两三个月大,被夫人保护的很好。”
“那孩子,你见过么?”
“没有,离得太远,瞧不清楚。”
“这孩子哪里来的,你可有查到端倪?”
一个孩子而已,也不晓得主公哪里就这般上心,夫人也不是没有捡过孩子,早些的楚佑宁,后来的厌厌,瞧着都挺可爱的,主公也从未注意过。
但主公既然问了,他也不能不答:“回主子,这孩子的来历,卑职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夫人有一段时日,一直闭门不出,后来偶然有一天,见夫人外出,怀里就抱着这个婴孩。”
男人眼底波光极速流转,搁在案桌上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几次,终是忍不住站起身:“继续去查,一旦有了她的动向,立刻向我汇报。”
“是,卑职遵命。”好不容易躲过一劫,虽然不明白主公为何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但至少没有再责备自己追踪不利一事,他还哪敢再多问两句。
崔凌杉离开后,御案前的男人再也坐不住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自己和她比起来,终究是棋差一招。
虽然不明白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会消失在离永安最近的滕州,但他却有种强烈的直觉,他和她,马上就能见面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牢牢抓住她,再也不放她离开。
……
这日,原本晴好的天气,竟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前来参加殿试的考生们,无一例外,全都淋成了落汤鸡。
没办法,为了不耽误殿试,只能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裳,参加第一轮的测试。
可偏偏有一人,在大家都奋笔疾书的时候,独自离开,等回来时,已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
众人愤愤不平的同时,也在纳闷,她怎么就知道今天会下雨,特意带了一身干净衣裳?
可她若是早猜到今日会下雨,又为何不带雨具,和众人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的浑身湿淋?
第一轮考试结束,大家都纷纷跑到外面的庭院里去晒太阳,希望能在第二轮开始之前,就把身上的湿衣裳晒干。
又偏偏是那一人,在众人都去外面晒太阳时,她自己一个人,坐在考场中发起了呆。
直到另一道身影,在她身旁站立,“圣上还不知道你也来了。”
她托着腮,漫不经心道:“我答应过他,今年秋天结束前,就会回来。”
“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圣上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万一你在第二轮就被刷下来……”
“我有信心成为那二十个成功过关之人的其中一个。”她笑眯眯打断对方的话:“天下安定之前,沙场是他的战场,如今,我的战场,在这里,这是我回来的唯一目的,也是唯一的意义。”
“大臣上了几次折子,求圣上立后,但都被圣上拒绝了。”
她放下手,对这件事并不觉得意外:“茹娘,你对我说这些,是因为大臣劝他不成,所以你才来劝我吗?”
“夫人,我实在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人活在世,也没必要任何事都要了解。”言罢,指了指前面:“第二轮考试就要开始了,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天,我苦读多少个日夜,可一定不能失利。”
说完,换上一副精神抖擞之态,正襟危坐:“谢谢,这件干爽衣裳帮了我大忙。”
自己不是监考官,没有资格留在考场,茹娘只能暂时离开。
望着考场的方向,茹娘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还被蒙在鼓里的主公。
就在她犹豫的空档,第二轮考试结束。
接下来,就是殿试了。
她来不及思索,当即朝着准备殿试的太和殿疾跑而去。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自己既然食君禄,就一定要分君忧,就算会被夫人怨恨,她也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主公!
“圣上,夫人她……”不顾侍从的阻拦,她冲向后殿,这个时候的卫廷骁,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踏上太和殿的台阶,面对那些来自天南海北,只为报效朝廷,为国分忧的优秀人才。
听到她的声音,他微微侧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宁和温煦,轻轻点头,微笑示意:“我知道。”
还没明白主公这句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面前便只剩一个空****屋子,和孤零零的屏风了。
阶下的人,皆换上了统一的服侍,朱红锦袍,乌纱高帽,衬得每一个人,都气宇轩昂,温文出众。
而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她明媚皓齿,雍容闲雅,顾盼之间,风姿惑人。
短暂的凝视后,他移开了视线。
帝王之姿,令人不敢仰视,最前排的几个男子,纷纷低下头去,诚惶诚恐。
反而那些平时叫人看不起的柔弱女子,却不卑不亢,昂首挺胸,敢于直视玉阶之上,冷肃威严的一国之君。
既然是殿试,那自然要挨个进行考察。
都是大旭国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再如何的慑于天颜,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仍是条理清晰,字字珠玑。
前三甲很快确定下来,古往今来第一回,出了个女探花。
柳暮吟也前去祝贺,虽然自己竭尽全力,也只得了个第四名,但依旧会替对方感到高兴。
术业有专攻,这名女子,在治理河患等一系策论的建树上,的确远远超过自己,拿到三甲之名,实至名归。
这个结果,公平公正,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离殿时,位于最上首的帝王,突然叫住了即将出门的一名进士考生,问他前来参加科考的目的是什么,这名考生从善如流的答了,无非是报效国家,光宗耀祖等等,没有大错,但听着也实在无趣。
直到最后一个。
她巧笑嫣然,在一众人等的注目下,大声放言:“我答应过一个人,要陪他一生一世,所以,我来践行诺言。”
他微笑如初,眼眶却渐渐湿润。
因皇帝广纳人才,即便之前历经二十年之久的战乱,大旭国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国力恢复到了前朝最为鼎盛之时。
此时,百业振兴,天下归一。
唯有边塞外族侵扰一事,尚未有好的解决之法,任重,而道远。
康乐帝在位共二十八年,在位期间勤政不懈,治绩卓著,与其最信任的心腹臣下,一起共创了一段康乐盛世。
然这样以为勤政爱民的帝王,一生都未曾立后,后宫也始终空置。
但所有在朝之人都知晓,皇帝有个最为珍视的心爱之人。
此人亦一生未嫁,毕生倾力于改善民生,将太医院规模,从皇宫扩展到民间,使得更多有能力有思想的医者,都得到了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也使得老百姓看病,更加容易和方便。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们二人,会继续带领大旭国的臣民,继续在盛世太平的道路上走下去时,这位兢兢业业了几十年的皇帝,突然宣布禅位,与此同时,那位柳大人也同时辞官。
二人趁着夜深人静之时,连夜悄悄离开了皇宫,只带了几名随从,便朝着江南之地去了。
两年后,有人说看到了他们二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于西湖之畔,携手共行。
期间还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争执声。
“你看,我说这里没意思吧,咱们不如去莱东,这个时节,最适合吃大龙虾了。”
“你就骗我,你到底是去吃大龙虾,还是去见什么人?”
“当然是去吃大龙虾了,这世上没有人在我心里的地位,能比得过大龙虾。”
“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大龙虾重要?”
“呃……当然不是,我的话没说全,除了你以外,在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比得过大龙虾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真是这样吗?”
“当然了,嘿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何曾骗过你?”
“哼……”
“别哼啦,走走走,前面有家颇为出名的酒楼,我请你吃饭,就当赔罪啦……吃饱喝足后,咱们准备一下,出发去莱东……”
“你终究还是在骗我……”
“没有没有,你想多啦,我就是想吃口龙虾……做皇帝的人,别这么小心眼……”
“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哦,对呀,我忘了,嘿嘿……”
两人渐行渐远,后面再说了什么,就没有人听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