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说好去哪里,但安陆着实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去处,不像京城有官府出资造的园子,有私家养花的花园,以及其它寺庙、道观、山水,安陆如今最招人喜欢的是银杏,也只有银杏,若再有,便是租条船,去游湖。

施菀这些年在安陆也没有那样的闲心四处赏游,碧山去过,但都为办事,不为游玩,这次倒真有几分期待。

然而一早,月事却到了。

这次的确晚来了几天,她就担心撞上这两天,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真撞上了。

好在一早并不怎么难受,她细心打理好,似有若无地打扮一番,戴上了那只紫玉簪,在陆璘到时,与他一起出了门。

路上她问:“去哪里?”

陆璘回:“不是碧山吗?还是你已经同旁人看过了,不想再去?”

施菀笑了笑:“说了我们是去探望病人,又不是游山。”

她想着碧山有些路着实难走,走了几步,她已经有隐隐的坠痛感,担心再去爬山会体力不支。

两人出了县城,正遇到一片藕塘,有人拿着锹,在藕塘里挖藕。

陆璘说:“要不然等明日我们去游湖,前些日子修堤时,我向一名船工学过撑船,我找个小船,带你一起去游一圈。”

施菀却是停了步子,提议道:“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去游湖,下次再去碧山?”

陆璘微怔:“下次我再回来,银杏叶不是已经掉了吗?”当然是趁现在有银杏赶快去。

随后他问:“你不太想去碧山?”

施菀点点头。

“那就去游湖。”陆璘很快道,“我们去找只船。”

安陆有船的人家多得是,只是临时去借船,自然弄不到什么适合游玩的大船,最后借到只竹筏,看着竹筏,陆璘脸上泛起笑意,竹筏一下水就拿起了撑篙。

“你坐着,看看我划得怎么样。”他朝她笑道。

施菀勉强露出一丝笑,坐在竹筏上面的竹椅上,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胳膊。

准备去爬山,所以才轻装上路,没有带斗篷,然而现在到了湖上,湖面有微微的凉风,陆璘不觉得,她却觉得很冷。

初冬的湖面没有任何荷叶或是水草,竹筏由竹篙撑着迅速到达湖中央,远处两只野生绿头鸭游过。

陆璘看她一直不说话,又环着胳膊,不禁问:“你冷吗?”

施菀抬眼看他,有些犹豫。

其实并不是很冷,只是她是这样的日子,会更怕冷一些,捱也能捱,但难受,可若是说冷,那他定然要掉头回去,最后便是什么也没做,好似她闲着无聊耍他玩一样。

她还没回话,陆璘便过来看她道:“你脸都有些发白,是冷对不对?”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有些冷。

“冷怎么不说?要不然我们回去,穿多些衣服再出来?”他问。

施菀看看岸边:“都走这么远了。”

“所以你才冻了这么久。”陆璘蹲下身抱住她,叹息道:“怎么没早说,我刚来安陆时知道你特别怕冷的,后来见你好像好些了,便没去留意,早知道不来湖上了。”

但分明是她自己要选择来游湖的,施菀心里想。

陆璘将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我把竹筏撑回去。”说着起身去撑船,施菀捏着他披在她身上的衣袍,想了想,道:“其实我今天……不想出去。”

陆璘看她:“为什么?”

“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陆璘已经停了撑竹篙,看着她,见她迟迟不说话,半晌才小心问:“你不太想和我出去?”

她连忙摇头:“不是,就是有些不舒服。”

这时他立刻问:“哪里不舒服?”

施菀低下头不说话。

他立刻又过来蹲下身问她:“哪里不舒服?”

照说看她此时的样子,但凡他灵光一些,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他只是认真又担心地看着她,似乎完全没往那上面想。

施菀无奈道:“月事来了。”

陆璘先是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竟露出几分不自然来,随后问:“那……很疼么?”

她看了他很久:“陆璘,听说你之前成过亲,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什么都不懂?”

陆璘被她说得笑起来,随后温声道:“以前的娘子,也没和我说过这些。”他握住她的手,加了他一件衣服,她手暖和了些。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说着他起身,拿竹篙撑起来。

她裹着他的衣服,问他:“你冷吗?”

陆璘摇头:“我在动着,自然不冷,你把衣服披好。”

靠了岸,陆璘立刻送她回去。

秀儿在家中,吃惊道:“娘子怎么又回来了?”

见她披着陆璘的衣服,便又很快道:“是不舒服吗?我就说还是不出去的好,我去给娘子倒点热水。”

陆璘此时大约也明白这时候会怕冷一些,问秀儿:“点上碳盆吧。”

“诶,好。”秀儿连忙应着。

回了房,靠坐到**,又裹好了被子,施菀才算舒服起来。

秀儿端了杯热水过来给她,她喝了一小口,捧在手中。

陆璘问她:“现在好些了没?”

她点头。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一开始和我说?”他问。

施菀:“之前也没觉得不舒服,再说你次次专程赶回来,我次次有事……”

陆璘看着她道:“我回来是为看你,你当我真喜欢看那银杏,游那湖么?我哪儿也不去,就这么看着你一整天也好。”

她回答:“后天如果好一些,我们再出去。”

“后天就会好一些?”

施菀点头:“对我来说,第一天最难受,后面就好很多了。”

“好很多,并不是完全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了,你在家休息,我在这儿陪你。”他说。

施菀却想了想:“你再待一会儿就走吧,让人看到不好。”

陆璘看向她:“怎么不好?”

“怎么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人家不定怎么想。”

“那你之前和严峻出去一整天呢?”陆璘不服气。

她要被他气笑:“说了那是出去看病人,我们行得端坐得正,清清白白。”

“你行得端坐得正,他可不。”

陆璘说完,凑近她,轻声问:“我们做了什么,让你觉得行得不端,坐得不正,不清不白了?”

他这分明带着调戏意味,施菀推了他一把:“所以让你快回去,别让人说三道四。”

“我不。”陆璘拉住她的手:“就我们这情况,你早就是我的人,又订了亲,又没有父母在身旁,还一把年纪,我看没人觉得我们清白,倒不如任性一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施菀警惕道:“我什么都不想做。”

陆璘笑:“好,你不想,我想还不行么?但现在显然我就想在旁边陪着你,或者你陪着我,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你别赶我走。”

施菀之前确实顾忌,现在被他说服了,也被他乞求的样子弄得于心不忍,一心软就点头答应了。

隔了一会儿,施菀拿起一本草药书来看,陆璘回了趟家中,拿了一大摞公文过来查阅。

她在**坐着,他在旁边窗边的桌旁坐着,用她这里的笔墨低头写着字。

两人都没说话,却有彼此的翻页声相伴,在这冬日的屋里特别温馨。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脖子疼,抬头揉了一下,想问他要不要喝水,却见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想起,每次见他,他脸上其实都有疲态。安抚使称得上封疆大吏,来荆湖北路主持赈灾与治水是他进政事堂后接到的第一桩大的任命,这事做成了,那他这未来的副相之位几乎就稳了;这事做失败了,一切都难说。

不管是为民生,还是为仕途,这于他来说都是重中之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逢假日便从江陵赶回来,再赶回去?当然只有少些休息。昨夜里,想必是熬了大半夜处理公务,今天又一早起床。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如他所说,其实对游山玩水并不热衷,不过是因为她。

她从**起身,拿了件斗篷,轻手轻脚过去,替他披上,又出去朝外面的秀儿低声交待,让她说话或是进房去轻点声。

随后她才重新进房去,有心让他躺下来睡,却又怕打扰了他,只得忍着。

陆璘只睡了半个时辰,自己醒了。

施菀还在**坐着,手上换了本书。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色,问她:“我睡着了吗?睡了多久?”

放菀抬头:“没多久,要不然你再回去睡会儿?我这里没多的床。”

陆璘摇头,拿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她的斗篷,起身坐到床边:“现在好点了没?”

她点头。

他又问:“是哪里疼吗?还怕冷?”

施菀笑了笑,无奈叹声气:“有些人会很疼,但我只是一点点不舒服,怕冷,小腹不适,第一天严重一些,第二天好一点,但那个又会多一些,到第三天就会慢慢没什么感觉了。”

他问:“每个月都会如此?那你要坐诊怎么办?”

“坐诊没什么,比人家要下地干活的好多了。”她说得轻松。

陆璘拉起她的手,仔细将她柔嫩的手指放在掌心,贴向自己脸庞,怜惜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能说,“那就不要去坐诊、逢到这种日子就在家休息。”

他自己就是从小被人夸会读书的人,但会读书如他,也需要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才能一试即中,拿下榜眼。对于她,如果她怕累,如果她娇气,就不能日复一日精进自己的医术,短短几年间比过那些男大夫。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靠努力得来的,他不能轻看她努力的权力。

这三日,两人哪儿都没去,就在家中待着,第一日她在**休息,看看书,他在旁边处理公事;第二日仍是如此;到第三日,她好一些了,他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两人就在街头转了转,上了趟酒楼,下午时她便催着他回江陵了,免得第二日要天不亮就起床赶夜路。

下元节之后,仍还有一两次一天或两天的短假,但陆璘给她写信,年尾太多账务要归拢,太多要事杂事要处置,抽不开身回来,便不回来了,直到除夕,官员休假七日。这个时候再多的事都忙不成了,衙门或其他大小官员都要休假,陆璘自然也就放下一切事务,回了安陆。

家家户户都热闹着,每日都要去街上置办点什么,街头这几日也有了京城般的繁华,从早到晚,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把一年的生意都在这几日做完。

施菀以往就一个人,又是在三婶家吃饭,不做年夜饭,便只买副对联、买对灯笼和鞭炮,今年却是不同,陆璘要拉着她上街,她也好像多了几分过春节的兴致,糕点、米面、肉食、布料、首饰,都买了,以及冬天开的兰花,水仙,红梅,买了好几盆,一向冷清的小院今年格外热闹。

三婶却仍然来接她过去吃饭,施菀答应了,陆璘知道,也要同她一起去。

施菀回他:“你是谁,去做什么?”

陆璘回道:“你是侄女,我自然是侄女婿,照理他们应该把我也一起接了。”

她敲他胸前道:“什么女婿,你是外人,哪有春节去别人家吃年夜饭的?”

陆璘拉了她道:“你放心,我带着好酒好菜去,不失礼,也不给你丢人,你便让我去,也算我与你订了亲,向他们表表诚心。”

施菀向来嘴笨,说不过他,心又软,一下又被他说服了。

于是除夕这一日,陆璘便与施菀一道去了施家村,果真如他所说,他带了酒菜,吉庆楼最贵的玉龙泉酒,招牌猪肘、烧羊肉,蒸鹅,还有十八样糕点果子、饴糖蜜饯,他就算去三婶家住下来,吃到元宵也吃不回这些钱。

让施菀没料到的是,三婶一家对陆璘虽有意外,却并不生疏,比她想象的熟络,陆璘那堆吃食拿出来,让三婶家孙子乐不思蜀,恨不得当场就喊姑父。

饭桌上,陆璘端了酒杯,站起身来向三叔施重贵敬酒:“三叔,从前我有负菀菀之事,还有我三弟对三叔、对爷爷岳父母不敬之事,我向你们道歉,你们海量,不与我计较,还愿将菀菀嫁给我、让我进门,我万分感激。开年之后,我定会四聘五金、八抬大轿迎菀菀进门,绝不亏待半分,望三叔放心,这一杯酒,我斗胆敬三叔,望三叔接受我这侄女婿。”

他出身富贵,又是做官的,自然举手投足都有几分贵气、几分官威,轻易不会低于人下,但这一刻却是言辞恳切,谦逊低微,让施重贵连忙站起身来,诚恳道:“陆大人……二郎,你很好,对菀菀好,对我们也好,之前那房子……”说了一半,他似乎想起来不合适,又马上改口道:“总之,菀菀这次嫁你,我们放心。”

“多谢三叔。”陆璘说完,两人一起干了杯中的酒。

然后他又朝三婶敬酒,三婶比施重贵会说一些,两人欢欢喜喜干了酒杯,陆璘却还没完,又敬了施菀堂哥一杯,还与堂弟喝了一杯。

位尊者的谦逊诚恳最能笼络人心,一圈喝下来,三叔一家与他又少了几分防备与客气,越发亲近起来。

直到回程,施菀才道:“你们做官的要哄种地的老百姓果真是容易,三言两语就好像把心掏出来一样,老百姓也就感动得热泪盈眶,要为你们当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