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第一场冬雨带着寒意,打在院外的花草上,让这些花草立刻便没了生机,仿佛是死去一般,徒留枝干留在土地里。

华州知府府邸书房,一个身着紫色华袍的男子背手而立,仰头瞧着墙壁上的古画。这个男子不算年轻,约莫已经近五十岁的模样,却依旧保持着青年男子清瘦的身材,同旁边躬身而立、胖得像头大白猪的华州知府形成鲜明的对比。

华州知府陈寅一直对着这个男子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却不敢说一句话,时不时抬袖擦着冷汗,心中埋怨着同僚的迟来。

过了一会儿,一行身着官服的人咋咋呼呼地冲进来,慌慌张张跪了一地,赶忙道:“青城知县梁成见过大人……”

“华州漕运司总局李忠见过大人……”

“华州……”

官员自报了姓名,站在前方仰头看着画的人却是动也不动,反而是拉长了声音:“这次负责前线粮草运输的,都在这里了?”

众人不说话,陈寅揣摩着上方所站之人的意图,沉稳应答:“大人,都来齐了。”

“这次拿了多少?”对方径直询问,不带半分情面。众人脸色立刻一变,赶忙道:“大人冤枉!大人……”

“别和我来这套,”那人转过身来,俊秀的面上全是冷色:“我什么出身?官场的事情我还不明白吗?你们每年手伸了多长、伸到哪里,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水至清无鱼,我不想管,明白?”

众人不再说话,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理解这个一向身居高位的人,为何突然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关小镇,来插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大人,”陈寅同众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慢慢道,“这次远道而来……”

“我不缺钱,我不是来勒索你们的,”那人直接阻止了陈寅的动作,慢慢走到旁边椅子上,仿佛是闲聊一般:“我只是来提个醒。此番领军主帅乃太子,他的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我一族同你们关系颇多,不想受你们牵连。”

一说这话,众人便是一愣,片刻后,陈寅试探着道:“实不相瞒,大人,这次,我们可是做了充足准备,保证太子发现不了……”

“哦?”男人坐在椅子上,眼里竟是带了一丝笑意,“你如何保证?”

陈寅清了清嗓子,又往前递了银票,男人示意旁边小厮一眼,小厮立刻上前,恭敬地将银票接过,并当着众人面清了一道,而后朝男人拱了拱手道:“是大贡。”

下级给上级送礼,十万两以上,方才算得上是大贡。陈寅这次出手算是阔绰了,然而那人却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这对陈寅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只要收了钱就好……

见男人把钱收下,陈寅这才开始说起来:“大人,事实上,事关粮草之事,还有好些人没来,那些人混迹于军营,负责管理粮草的派发。我们此番,所有的粮草都分成了两份,一份专门给太子殿下及其亲信,另一份则是分发到了离下面的人以及非太子监管的其他部队。而且,此番前线送了过来,太子、太子妃以及谢大公子将分成两路……”

话说到这里,陈寅突然发现失言,赶忙转了弯道:“不过大人放心,大公子那边的粮草及军备,卑职等人绝不敢染指。我们不过打算在太子那边动些手脚……”

说着,陈寅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座上之人,那人抿着茶,面无表情,许久,他淡然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太子守着的地方都敢动?”

“卑职……”陈寅面色涨红起来,有些慌张道,“卑职听闻京中传闻……太子性情温和……”

“不管事,”座上人轻笑起来,“是吗?”

陈寅没说话,涨红着脸算是默认。座上之人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温和道:“等着掉脑袋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陈寅一干人等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跪到地上大吼道:“大人!求大人指点!此番我国以精兵良将对陈国一小国,哪怕我等粮草军备稍做手脚,也不至有太大影响,大人……”

“殿下是个有手腕的人,”那人站在门口,叹息了一声:“京中局势繁杂,殿下立于太子之位,却从未有过差池。哪怕是昔年陛下为试炼殿下,让殿下亲审户部的烂账,殿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既不动摇国家根基,而元凶……却也一个没有放过。哪怕是劳苦功高的镇国侯,都被殿下亲令处死,只是这些有辱斯文之事殿下不愿声张。诸位大人以为,自己的脖子比镇国侯还硬吗?”

“大……大人……”陈寅等人跪在地上,皆是冷汗涔涔,“请大人指点!”

那人没有说话,许久许久,却是叹息了一声:“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本官只愿吾儿安好。”

说罢,那人便走了出去。院外雨声淅淅沥沥,陈寅等人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冷汗悄无声息落入石砖之中,许久,陈寅猛地闭上眼睛,用头触地,高声道:“恭送大人。”

那人没有回声,许久后,旁边的官员才戳了戳陈寅,有些惶恐道:“陈大人,您觉得……此事可真有这么严重?”

“若当真如谢相所说,太子欲查此案,那你我必是灭族之罪,还跑得了吗?”

“那……”官员猛地白了脸色,陈寅深吸一口气,却是道:“且再看看,看看这太子,到底是不是个管事的。”

我追着苏域去了连城,但是等到连城的时候,将士便告诉我说苏域又去了下一个城,反倒是谢清运留了下来。我瞧不见苏域,心里不知怎的,竟是有些想念。吃饭也吃不香,睡在**也要辗转反侧,熬了一天半,我终于没能忍住,把谢清运召了过来,有些为难道:“那个,大公子,苏域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得看情况。”

“那么,为什么这次是她去不是你去啊?她可是个姑娘啊大公子!”

“这个,是因为情况。”谢清运面色浅淡,回答完后,抬了抬眼皮,问向垂头丧气的我,“殿下如此思念太子妃吗?”

“有一点吧……”我有些艰难地回答,再次强调,“放一个小姑娘上战场,我不是很放心啊。”

谢清运没说话,眼中却带了一丝讥讽,然而不过片刻,便闪了过去。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刚才是不是我没睡好。

“殿下放心吧,”谢清运偏过头去,看向窗外,“太子妃很快便会回来的。”

“这样啊,”我心中略微宽慰,点头道,“大公子,你看你能不能半路追上去把太子妃换……”

话没说完,我便看到谢清运直接转身,袖子一甩,便大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到长廊上,我才将“回来”二字慢慢吐了出来。然而他却也只是身形一顿,便继续前行。

我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觉得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站在长廊上,却也显得身形萧索。

这个举动让我清楚地明白,他生气了。我思索着,谢清运是个独生子,大概独生子都有那么点脾气,我如此坦然的偏心态度,让一向众星捧月的谢大公子觉得自己遭到了冷落,所以生气了。

想到这个理由,我不由得在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优越感。看来,在苏域、谢清运和我三人之间,我果然是最成熟、最宽宏大量的人啊。

因为这种优越感,我也就不纠结谢清运生不生气的事情了,开始数日子,等着苏域到来。我每天早上让木大泱陪我耍耍刀,中午帮军中的将士给城里的姑娘写写信,顺便写一封信给苏域,晚上找谢清运出来唠嗑,顺便询问一下他苏域何时回来。谢清运从来只和我说两个字,快了,快了。

一连十天过去,捷报频频传来。苏域却还没回来。唯一送回来的一封信,也不过是一句话——彻查粮草。

大宣腐败成风,在军粮上动手脚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只要别太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粮草这件事上,连我母后的兄弟都有参合,一般说来,我自然也不会管。但是苏域给我这么一封信,我自然要敲打一下后面那些动手脚的,当天夜里,便修书让木大泱送信出去,信的内容就差不多是——我知道你们当官的难处,但是呢,得保证我媳妇儿吃饱吧?

信送出去,隔天夜里,木大泱就带来了回信。回信洋洋洒洒千余字,总结就一个字——好。

于是我放心了,又开始嘚瑟着给苏域写信。不过苏域大约不像我这么闲,我每天都写,她也不过就回过那么一封。当然我写的内容也不是什么值得回答的,基本就那么几句话——吃过没啊?吃了啥啊?好吃吗?今天干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最后,在第十天,连小桃子都看不下去了,叹息着道:“殿下,别写了。您知道战场上送一封信有多贵吗?那可是您半个月的月俸啊!”

一听这话,我把笔顿住了。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贫穷,但是,信,我还是要继续写的。只是需要换个便宜一点的方式,我打算去买头骡子,专门走官道给我送信,不知可行否……

这个提议我刚想出来,就让人交给谢清运审批。当天晚上,谢清运敲响了我的大门。

我当时尚在睡梦中,谢清运叫着我的名字把门敲得震天响,我从**一跃而起,以为谢清运是被我的想法气疯了。然而也就是我刚想出“逃跑”二字的瞬间,谢清运猛地踢开了门,提着剑向我疾步走来。我蹲坐在**,用被子护住胸,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抬头看他,赞了一句:“好身手……”

谢清运没说话,劈头就扔了一身女装给我,语速飞快道:“赶快换上,陈国人反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谢清运干脆拉开我身上的被子,把那套女装往我身上套,我由着他摆布,好半天,我终于听清了外面的喊杀声,猛地抬头道:“禁卫军呢?!”

“被人调走了。”谢清运将衣服上的衣结打上,我低头看他蹲着身子在我身前,突然庆幸还好今天穿了护胸……

“那个,”我有些不好意思

地问,“为什么给我穿女装?”

谢清运没回答我,他蹲在我面前,温柔地为我穿上绣花鞋,然后站起身来,将我一拉,便从**拉到了镜子前面。外面是刀剑声、厮杀声,然而他却站在我身后,一派安然地拿起了梳子,为我梳起头发来。

我看见他飞快地将我的头发绾出一个陈国女子的发髻,动作熟练得仿佛是做过千百遍一般。外面的喊杀声渐近,他低下头来,认真地为我涂抹上胭脂,接着捧起我的脸,静静注视着我道:“记好我现在的每一句话。”

他开口:“从现在开始,我是大宣太子叶清歌,你是被我抓来的陈国民女阿媚,你会一点武艺,家住大陈山,以卖艺为生,被叶清歌侮辱,对他恨之入骨,明白吗?”

“你……”我有些发愣,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我平日的常服。我不免有些不忍,“你无须这样的。”

“我必须如此。”他打断我,一字一句道,“清歌,好好保护自己。”

说完,院中就传来兵器交接之声。谢清运猛地抱紧了我,低头吻了下来。我下意识便去推他,他却吻得越来越深。我挣扎起来,小咬了他一口,感觉嘴里盈满了血腥味,他却是一把抓紧了我的头发,低笑道:“陈国的姑娘果然烈性啊……”

话音刚落,他忽地放开了我,往旁边一滚,便从**抽出剑来,指向屋子里不知何时站满了的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红着脸向我走来,忙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刚才被谢清运抓头发抓得疼,眼中盈满了眼泪,听到那个士兵如此询问,我护着胸,愣愣抬头瞧着他,却也没说话。

旁边另一个士兵冷笑起来:“果然畜生。”说着,他们便集体朝着谢清运砍了过去。谢清运抵抗了片刻,便假作不敌,被他们擒住的样子,然后押了出去。我呆呆地看着他被押出去的样子,许久之后,直到士兵来扶我,我才恍惚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脚下一软。

扶我的士兵忙问:“姑娘,你还好吗?”

我勉强地微笑起来,点头,却没有发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后摇了摇头。

所有人面上露出了可惜的神色,士兵扶着我,叹息道:“姑娘,我们已经把大宣国的那畜生太子抓了,你别怕。你是哪儿的人?等战事结束,我们就送你回去。”

我假装感激地笑了笑,冲着那小兵点了点头,那小兵立刻便红了脸,有些慌张道:“那个,姑娘,我叫阿莫,以后有事就找我好了。”

我继续点头,那小兵也就不再说话,扶着我从房间走出去,送往一间民宅。从房间走出来,一路上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这些人我都认识,昨天还同我说着话,今日就横尸在了此处。我将所有的愤怒都隐忍住,握紧了颤抖着的拳头,阿莫以为我是害怕,便不断宽慰着我,等走到门口,我突然听到了小桃子的大哭声:“殿下!殿下!”

随后便是士兵的怒喝声:“阉人!这个真是你主子?!”

小桃子不再说话了,只是抽噎。那士兵便急了起来,院子里响起了拳打脚踢的闷声和小桃子夸张的叫喊声“哎哟哎哟”,阿莫在一旁不好意思道:“姑娘,走吧。”

我捏紧了拳头,又松开,好不容易忍住冲上去架开那些人的冲动,终于垂下眼帘,跟着那阿莫走了出去。

阿莫将我安置到了一间民宅里,同许多姑娘住在一起,并同那些姑娘说了许多关照我的话。姑娘们便哄笑起来,调笑着问他是不是瞧上了我。阿莫也不说话,只是笑,微微抬头偷瞄了我一眼,便立刻低头走了。

其中一个大婶笑着走过来,打量我道:“姑娘的确长得美,阿莫是好人,姑娘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我不说话,勉强笑了笑,同着一行人洗漱过后,便回了屋中,思索着救谢清运和小桃子的方法。然而没等我想多久,方才正午,我便听见门口就传来了军鼓之声,随后大街上人来人往,突然便忙碌了起来。我仔细听着声音,观察着形势,正想出去趁火打劫时,一个大婶突然提着刀冲进来道:“哪个姑娘习过武的,跟我上城墙!”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连城竟是在连女子也要上战场的情况下反的我。我不由得抿紧了唇,跟随着屋里几个姑娘举起了手。

大婶带着我们走到院子里去,一指桌上的武器,大声道:“选了武器,我们便去吧!如今北褚大宣联合夹击,我陈氏小国岌岌可危,可我陈国儿女,宁可战死,毋宁苟活。那领军苏域,向来残暴,老弱妇孺从不放过,一旦让她进城,我连城便毁于一旦。今日,城在,我等在;城亡,便得踏着我等残躯而入,可是明白?!”

“明白!”院子里的姑娘高吼出声,各自选了武器,便站到了一旁。我被推搡着选了把弓箭,又配了把短刀,开始跟着一干姑娘们往城墙上冲。

出了房屋,另外百余个姑娘便开始跟在我们后面往前。城里早已是战火纷飞,接近城墙的地方,到处都是火光。我猜测苏域是下了重本,用了火箭。刚这样想着,又一批火箭从天而降,我急忙侧身一滚,立刻便看见刚才跟我来的几个姑娘里面号叫着倒下了两个。大婶斩断了两根羽箭,大吼道:“继续往前,城墙上的人不够了!”

说着,我便被挤到城墙之上。刚上去,便看见一个顺着长梯爬上来的士兵对我挥刀砍了过来。我下意识一踹,就直接把他踹下了城墙。

“辛苦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那掉下去的人喃喃。便就是那时,我又听到旁边一个士兵大吼:“你们看清楚,他是你们大宣的太子叶清歌!苏域,你这恶婆娘,难道连自己丈夫都不在意吗?!”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了城中央的景象。一个满身是血的战士把染血的长刀架在被捆在木桩上,满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谢清运身上,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因为绝望几乎带了哭腔。

而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连城护城河外站的数万将士前方,那里有一个红衣女子,悠闲地坐在马上,背上背着把长刀,正低头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听了士兵的话,她吹了一下指甲,却是头也不抬,大声道:“我数三声,城门,开还是不开?开,老人、美貌女子免死;不开,全城鸡犬不留。一,”

“苏域,你当真一点不在意你的丈夫吗?!”那士兵声嘶力竭,我从那满脸的血污之下,终于认出来,那是阿莫。

几个时辰前,还在我面前红着脸的阿莫。

苏域没有回答他,她忽地夺过弓来,低着头,对着谢清运的方向就是一箭。那箭飞速而来,我几乎看不清,那箭矢是对着谢清运来的,还是对着阿莫来的。

然而不过是惊愣片刻,那箭就直接贯穿了阿莫的胸口。

血花飞溅开来,阿莫愣愣地向我转过头,看着我,便直接往后倒去。我感觉一瞬之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感情。有女子叫喊起来,有士兵怒吼起来,然而只有苏域的声音,那么冷静、那么清晰,隔着战场,破空而来。

“我的战争,从来只有输,或者赢。二,”

“啊啊啊啊——”

这样一场困兽之战,当一个只剩下数万百姓,且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的城池,面对配备精良的数万骑兵,其结局早已是不言而喻。一个士兵终于崩溃,号叫起来,扬起刀劈向了谢清运。

谢清运被架在十字形的木桩上,低着头,垂着眼,哪怕如此生死攸关之际,却也仍旧是一副安然之态。我同那个士兵一起,猛地朝着谢清运扑了过去,拉开长弓,对着捆绑着谢清运的绳子猛地将箭射了出去。

“三。”

苏域的声音忽地传来,便就是那瞬间,数万火箭瞬间射出,谢清运猛地从木桩上挣脱开来,广袖化作利刃,在旋身之间,割破了旁边士兵的喉咙。而同时,我瞧见看见那如星矢一般的火箭在我眼前放大,随后又被一个广阔的胸膛遮挡。那人张开广袖,仿若一只巨大的蝴蝶,将所有危险阻挡在身后。时间被无限拉长,数秒之间,我却也看清了那人的眼角、眉梢。

我呆呆看着谢清运,直到他将我拥入怀中,直到我听见有什么贯穿了他的身体,传来他微微闷哼之声。

城下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金戈铁马卷席而入之声,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那个人如此温暖、如此真切地拥抱着我。

“清歌,”他将手放在我的发丝之上,温柔道,“莫怕。”

我沉浸在他的言语之中,一时之间,仿佛是落入了一个熟悉而遥远的时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觉得如此伤心,伤心到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许久,我突然感觉谢清运被人粗暴地拉扯开来,许多人扶着他,让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为他检查。而另外一个站在旁边的红衣女子就一把抓着我道:“喂……”

话没说完,她便愣在那里,呆呆看了我许久,才结巴着道:“叶……叶……清歌?!”喊完,她猛地回神,高吼出声,“你怎么变成个女人了?!”

我没说话,看着苏域还染着血迹的面容,不知怎的,忍了好久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苏域呆了呆,片刻后,她对着我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别哭了,”她放柔了声音,“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是太子啊,怎么能哭呢?”

我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一时竟是觉得腿脚都在发软。苏域便抱着我,继续哄着道:“别哭了,是我不好,来晚了,啊?下次我再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别怕,别怕。”

“我……我不是怕。”我抽噎着,想找个合适的理由,遮掩此时自己心中的惶恐。然而我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完全不思考道,“我是被你气的。要不是谢清运,我差点就死了,你见到我,居然还要耶耶耶……”

苏域被我这个理由搞得有些无语,见我腿脚发软,干脆把我打横抱起来。我在她怀里抽噎,她从城墙上踩着一地鲜血往下走去,不满

地嘟囔:“叶清歌,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我继续抹泪。

苏域无奈:“你可不可以像个男子汉一点?”

“我不像男子汉。”我下意识反驳,随后觉得不对,立刻道,“我本来就是男子汉。”

苏域不再说话了,她将我一路抱回已经占领并且翻新过的寝室,将我温柔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子,静静仰望着我的面容。我不免被她看得呆了呆,她却是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惫,温和道:“叶清歌,你还好吗?”

“还好……”

“嗯。”她点了点头,突然将手放到了我的面容之上,用粗糙的指腹微微摩挲片刻之后,她终于道,“好好睡吧。今晚我会处理好所有事。”

“苏域……”我有些为难,“可以不要杀他们吗?”

她没回答我,只是静静看着我,很久很久,终于道:“我给过他们机会,我不能容忍在我的地盘上,有人敢违约。当初是他们投降的,我放过了他们。”

“可是……”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一切,有些艰难道,“以杀止杀……”

“在战场上,本就是以杀止杀。”她打断了我,用手覆盖住了我的眼睛,温柔道,“你可以选择不听、不看,就像那夜我为你烤兔子时那样,这一次,也可以如此。”

可是那些人不是兔子。

我睁着眼,感觉她覆在我眼睛上的手掌之间的温度。这句话默默放在心里,许久,却也没说出来。

她就一直等候着我的答案,见我一直不出声,终于温柔道:“好吗,我的,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带了丝丝沙哑,有种不辨男女的感觉。我没有说话,很久,我终于反问:“苏域,是不是在你心里,众生皆为蝼蚁?”

“是。”她开口,坚定无比。我一时无言,只能沉默。

她见我不语,便直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抱了抱我,然后走了出去。我自己在屋里,让人打了水过来,更衣沐浴后,便一个人上床睡了下去。等第二日我一开门,便瞧见小桃子和木大泱带着人跪了一地。

“殿下,”小桃子有些惶恐,“娘娘让殿下在屋里歇着。”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了院落外凄厉的惨叫声。我不由得心上一凉,小桃子也白了脸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完全无法遮掩,我忍住作呕的想法,艰难道:“她在做什么?”

“殿下今日请回屋歇息吧。”

听着惨叫,小桃子已经瑟瑟发抖到几乎不能说话。木大泱反而格外镇定,再一次劝阻我。我瞧着小桃子的模样,几乎已经能猜测出他看到了多么可怖的情景。苏域杀神的名头不是白来的,这点我懂。

我知道这是敌人,然而我脑中始终在来来回回想着阿莫、那个大婶,还有城池上那密集的箭雨,以及谢清运如蝶翼一般展开的广袖。我感觉有种惶恐淹没了我,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惶恐从何而来,我只觉得内心有个自己在拼命奔跑,许久后,我终于道:“大泱,孤想去看看谢公子。”

“这……”木大泱有些为难。我故作镇定:“绕开那些地方,我去看看谢公子。”

木大泱没说话,犹豫了片刻,他终于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随着他往谢清运的房间走去,一路都盈满了号叫声和血腥的味道。我艰难地走到谢清运的房间,见他躺在**,太医正给他换着药,见我来了,赶忙行礼道:“殿下。”

“可还安好?”我示意他们继续,走过去,坐到了谢清运边上。太医一面认真地给谢清运敷药,一面给我认真解释:“谢将军尚在发高烧,若烧退下了,则就无碍,届时便可转到后方养伤。”

我点了点头,用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我坐在一旁瞧着他们忙活,过了片刻,便干脆让人去书房里拿了几本话本给我。我坐在谢清运旁边翻着书,哪怕他昏睡着,我却觉得无比心安。整个连城,此时此刻,却是我这一日来最安心的时候。

我坐在他旁边翻着话本子,而后又用过晚膳。等到夜里,小桃子便传话过来,说苏域回来了,要同我一起吃晚饭。我颇为疲惫地回绝了他,让小桃子同她说我吃过了。小桃子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同我道:“娘娘说,殿下吃过无妨,娘娘只是想与殿下同桌吃顿晚饭。”

“我有些累,”听到这话,我苦笑了一下,“不想动了,你让她自己去吃吧。”

“殿下……”小桃子有些为难。我坐在位置上,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在恐惧着,挣扎着,见他为难的样子,我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到了一群人走来的脚步声,而后大门嘎吱打开,苏域站在门口,身后带了两排人。

“我听说你不过去,所以我来了。”她站在门口,面容一片冰冷。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人便端着菜,踩着行云碎步踏入房中,将精致的菜色一盘一盘放到了桌面上。等放好菜后,所有人集体撤了下去,临走之前还关上了门,就留她和我外加一个昏迷的谢清运在房里。

我们静默着看了对方许久,片刻后,她走向桌边,冷着声道:“过来吃。”

“我吃不下。”我有些疲惫。

“吃不下也要吃!”她坐到椅子上,瞧着我,命令,“过来。”

我没说话,静静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慢慢开口:“苏域,孤是太子。孤脾气好,并不代表可以任人践踏。”

“你觉得……我在践踏你?”苏域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我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是践踏,只是苏域,你并未将我作为盟友,放在心上——或者说,你大概不会将任何人作为人的存在,放在心上。这个世界于你而言只是一盘棋,而我或他人,都只是你棋局上的一盘棋子。”

苏域看着我,抿了抿唇,许久后,她捏着筷子,略是艰难道:“我知道城楼上的是谢清运……”

“可是,你的话是真的。”我叹了口气,疲惫道,“你的战争,只有输赢,再无其他。”

“你心里面是这么想的?”她垂下眼皮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我将手放在心口,慢慢道:“苏域,你知道吗?这么几个时辰,我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让人远离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瞧着烛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苏域,我突然发现,你其实的确是个狠心的人。那么多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对你没用,我和那些人,也许对你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我本来以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赖你,可当谢清运挡在我前面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面居然一点都没再想到你了。”

她没说话,面色却不大好看。许久,她竟是一点点笑了开来,那笑容冷漠而尖锐,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讽:“难道不是吗?”

她冷笑着:“你我本就不是盟友,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会好好护着你。你对我没用,我难道还该为你鞍前马后?”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其实都是对的,然而我却一瞬间觉得有些不一样。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关系,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应再无其他。但我不知为何,脑中却始终恍惚着她坐在火光前给我说小时候的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着我的模样。也许正是这些温情,让我一次又一次错觉地以为,其实我们两个和一般的盟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这种认知偏差让我有了一些失落。

难免酸涩,难免萧索。

我张了张口,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后,我凝了心神,慢慢道:“是孤失态……”

她没说话,执着筷子,好半天,终于说了句:“吃饭吧。”

我站起身来,正准备走过去,突然便听到了旁边谢清运的呻吟声,我连忙转过身去,想去照看,却见到一只筷子飞快而来,落在我与谢清运之间,入地三寸,足见功力。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她开口,语调冷如寒冰,“我让你吃饭!”

“太子……”看到这个场面,小桃子不由得有些害怕,扯了扯我的袖子,颤颤道,“吃饭吧?”

我不说话,死死盯着边上面色淡然的苏域,片刻后,我忍不住笑了,握紧了拳,走到饭桌边上,冷声道:“好,好得很。”

说着,我走到边上,端着盘子就砸了下去,高声吼了出来:“吃饭是吧,我就让你吃!”

我以为,以苏域的身手,这盘子砸不到她头上。然而她却是躲都没躲,任由我把盘子砸到了她的头上。我看着菜混合着汤浇了她一身,片刻后,额角便有血顺着落了下下来,而她就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坐着。

“我从来不是心善的人,”她捏着筷子,许久,喃喃出声来,“我为什么要去吃这顿晚饭呢?”

说完,她突然就笑了,猛地站起身来:“撤了吧。”

然后如来时一般,又迅速离开了去。我瞧着她的背影,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小桃子:“我错了?”

小桃子没有回应我,只是对我竖起了一个手指。

“什么意思?”我觉得小桃子越发高深莫测。小桃子却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您刚才砸的那个盘子,是娘娘刚抢回来的古董,值东宫一个月的开销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胸口。

我觉得有点心疼。

小桃子接着叹息:“所以,殿下您明白,娘娘对这顿饭有多上心吗?”

我愣在原地,小桃子就开始召人进来打扫,旁边谢清运还躺在**,有专门服侍他的侍女在给他换着额头上的帕子降温。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不由得拉了小桃子袖子:“去。”

“殿下?”小桃子侧头,有些不解。我挥了挥手:“去给我找个大师来,我要解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