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民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说,罗总几人,到处寻潘总,遍寻不着,原来在此地。潘逸年说,寻我做啥。张维民说,还能做啥,总归吃酒。潘逸年说,那几个东北人,太生猛,我趟不牢。张维民说,是呀,白酒直接对瓶吹,十瓶吃光,还不够,还要吃。潘逸年说,照这样吃法,我非死在酒桌上不可。

张维民说,李先生躺倒在沙发,不省人事。潘逸年说,搞大了,不要出人命。张维民说,李先生的小女友,已经拨打 120。潘逸年说,刚刚过去一辆救命车。张维民翻出盐汽水,吃有半瓶说,人来了。潘逸年看到孔雪、赵岚晴,还有华商水泥厂的崔总。

孔雪醉的厉害,由崔总搀扶着,不至跌倒,赵岚晴也步履蹒跚。潘逸年和崔总打过照面,并不熟稔,想了想,从副驾驶出来,让给崔总坐,自己则和孔赵俩人,挤在后座。张维民开车,陆续送崔总和赵岚晴到家,孔雪突然面孔扭曲,喉咙发出嗷嗷声,推开车门,跑到路边电线杆,蹲身呕吐。潘逸年上前拍抚其背,张维民买来两杯茶,递给孔雪漱口。

孔雪神智恢复些,目光睁睁盯牢潘逸年,潘逸年说,做啥,酒还没醒。孔雪说,潘总太伤人心了。潘逸年笑说,果然酒还没醒。伸手握住孔雪胳臂拉进车里,再跟进,关车门。张维民说,潘总,先送啥人回去。潘逸年说,送孔雪。

张维民开动车子,经过外滩,黄浦江的风,湿润地灌进来,孔雪缩成一团,掩面哭了。潘逸年不语,闭目养神,任由其发泄情绪,待哭声小后,张维民笑说,孔总,在我们男人堆里冲锋陷阵,从未见过淌眼泪水,今朝算开眼了。孔雪哽咽说,所以,不当我是女人对吧。张维民说,这样最好,当孔总是女人,反倒麻烦了。孔雪说,哪能讲。张维民笑说,不用讲,等酒醒,自然就明白。潘逸年也笑笑。

孔雪说,潘总,我听讲了。潘逸年说,听讲啥呢。孔雪说,听讲潘总要结婚,去寻梁总开单位证明。张维民说,果真在中海,就没有绝对的隐私。潘逸年说,孔总的消息落伍了。孔雪说,啥。潘逸年说,结婚证已经开好。

孔雪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失魂落魄,脸颊烫如火灼,满目落泪,叫嚷着说,我哪里不好呢,哪里不好呢。张维民一吓,回头望望,不吭声,潘逸年平静说,孔总醉的不轻,还是少讲两句吧。孔雪眼泪淌到下巴,不管不顾,近乎歇斯底里说,这些年,我陪在潘总身边,为何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哪里忒板了,哪里忒板了。

潘逸年说,孔总很优秀,女强人,只是我俩不适合。孔雪凑过来,抱住潘逸年胳臂,低声说,哪里不适合了,倒是讲呀,给我一次机会,好嘛,就一次。声音渐细微,头倚在潘逸年肩膀,似乎困着了。车里一片寂寂,没有人说话,静听,呼呼风声,鼻息声。

张维民将车停靠路边,两个青年走过来,不陌生,是孔雪的阿弟。潘逸年打开车门,阿弟俩将姐姐拉出去,其中一个背起,其中一个道谢。潘逸年再坐回车里,张维民继续开车,叹气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孔总,还存有这层心思。潘逸年不语,张维民说,由不得孔总多想,外人看来,那俩个各方面,还是登对的。潘逸年说,孔雪酒后失态,讲的所有话,当作从未听过,我还不想失去这个合作商。张维民说,我明白。孔总给的报价单,从质量来讲,算得上业内良心。潘逸年不搭腔,忽然想起林玉宝,不由皱眉。

乔秋生在茅山酒家,吃了半瓶花雕,一只斩成块的酱鸭腿,一点糟毛豆子。醉熏熏回到家里,秋生娘说,野到啥地方去了,一身酒气。秋生大声说,不要管我。秋生娘愣了愣说,不是去挑婚纱嘛,泉英姑姑又作妖了。睬也不要睬,再忍一忍,离十月份没几天了。

秋生说,所有人让我忍,我搞不懂哩,我为啥要忍。秋生爸爸站在门口,插话说,为啥,我来讲为啥,泉英家有财有势,能帮助秋生成为人上人,过上神仙日节。秋生说,可是我活的没尊严,我成了玉宝口中、没品没德的烂人。

秋生娘端来红茶,不高兴说,少和玉宝接触,听到嘛,那是两个阶层的人,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秋生说,我办不到。秋生娘说,为啥办不到。秋生说,我欢喜玉宝。秋生爸爸怒叱说,听了就来气,男人么,趁年轻拼事业,这才是正道。啥么情情爱爱,辰光一长,不过一团空屁。秋生娘说,等婚礼完成,泉英嫁进来,生米煮成熟饭,就无需再忍了。

秋生说,今朝在婚纱店,碰到林玉宝。秋生娘吃惊说,还不死心,这女人辣手,竟然跟踪到婚纱店,怪不得泉英姑姑要光火。秋生头痛欲裂,吃口茶说,不是,玉宝也要结婚了。秋生娘怔住,冷笑说,所以讲,那爸爸没讲错呀。水性杨花的女人,才回来多久,就急吼吼要嫁人,吃相太难看了。心底真要有秋生,可不是这副作派。秋生爸爸总结说,所以讲。

秋生不语,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反锁,往**一倒。各种声音在窗户外打飘,唯听见,无线电正播单田芳评书,在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秋生脑里如过跑马灯,把和玉宝的点点滴滴,过了一遍,再发出灵魂拷问,如若重新回到 78 年,那个贫寒的年轻人,肩背行李箱、站在复旦大学的门口,望着泉英笑靥如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秋生忽然惊醒过来,天已清亮,空气里有一股煤烟味道,还听到在弹棉花,锤子一下一下敲,嘭擦擦,嘭擦擦,嘭擦擦擦嘭擦,有些像跳伦巴的节奏声。一下子明白了,选择无论几次,从不会改变。

秋生起床,穿衣走出房间,灯没开,窗帘掩着,秋生娘倒马桶去了。秋生拎起热水瓶,出门下楼,弄堂水槽里揩把脸,往外走,经过老虎灶,把热水瓶交把小毛,继续往外走,过路口到兴旺小面馆,走进去说,一碗辣酱面。仍旧坐老位置,桌面有吃剩的汤碗,招娣拿揩布来收。

秋生说,兴旺人呢。招娣说,买香烟去,等歇就回来。秋生说,再帮我加一块素鸡,多浇点卤汤。招娣说,好。桌面囫囵抹两下,走开了。秋生环顾四周,今早吃客较多,七八个人。

“杜老板,一碗大排面。”人未见话先到,秋生看到来者,见怪不怪,招呼说,兴旺买香烟去,还没回来。阿达走过来,把一串钥匙和一张报纸,扔在桌上,转头又喊,招娣,听到没有。招娣说,一碗大排面。阿达这才拉过把椅子,坐下来。

秋生说,现在出租车生意哪能。阿达说,马马虎虎。秋生说,马马虎虎啥意思。阿达说,一人吃饱,全家管饱。秋生没响。阿达盯牢秋生,眼睛一霎,意味难明地笑,秋生说,做啥,笑的人汗毛倒竖。阿达神神秘秘说,兴旺没同秋生讲。秋生说,没讲,我难板来一趟。阿达说,林玉宝,林玉宝的事体。

前桌背对看报纸等面的客人,动了动肩膀。秋生说,林玉宝哪能。阿达说,林玉宝要结婚哩,晓得嫁了哪一户人家。秋生说,不晓得。阿达说,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阿达说,复兴坊潘家。秋生说,哦,感觉大有来历。阿达说,家底是部队军属,根正苗红。有四兄弟,老二在财政局、老三在外地、老四上大学。秋生说,也不过如此。

招娣端来辣酱面和素鸡,秋生涮过筷子,开始拌面。阿达说,最重要人物,我还没讲呢。潘家老大,潘老板是个人物。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香港谋生,今年才回来。秋生说,做啥工作。阿达说,搞地产。回到上海连接两项大工程,南京路电讯楼,政府鸳鸯楼。秋生吃口面说,旁本事没,小道消息倒灵通。阿达说,我做个生活,整日里走南闯北,就是行走的通讯台。秋生说,老卵。

阿达说,林玉宝嫁的,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潘老板。秋生笑笑说,瞎讲有啥讲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阿达说,不相信。秋生说,不相信,再讲,潘老板那样的人,能看中林玉宝,才怪。

阿达说,不要不相信,兴旺上趟碰到两个人,手拉手从面店前经过。特为去打听一番,真真切切,一点不错。结婚证也领了,就等十月份办婚礼。

秋生筷子顿住,只觉面条噎在喉咙口,黏腻腻难下咽。阿达笑嘻嘻说,秋生高兴吧。秋生喝两口汤,冷冷说,我高兴啥。

阿达说,潘老板那样人物,再厉害又哪能,还不是捡了秋生的二手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