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花把玉宝一把拉进内间,带上门反锁,咬牙低声说,我以为,玉宝去新疆改造,这些年,脾气总归收收,结果一点未变。玉宝说,改造,当我劳改犯么。

薛金花说,想想当年玉宝做的好事体,想想那阿爸,讲改造不为过。

玉宝说,所以,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薛金花不语,玉宝瞥向阳台外,风和日丽,眼眶却生红。

薛金花说,我以在不好讲话,一讲就触侬逆鳞。玉宝不语。薛金花说,姑爷也就随口讲讲,听过算数,不想听,就当放屁。不过话调转回来,同住一爿屋檐下,大家彼此多忍让,才能处得长久。

玉宝说,明明是黄胜利挑事体。这些年我往上海家里寄的钞票还少么。薛金花说,我明白,我也领玉宝的情份。我的想法呢,玉宝不肯买电视机,买只脚踏车、摇头扇,台钟、或收音机意思意思,价钿不贵,给姑爷个面子,这桩事体就算过去了,大家往后还是和和气气。玉宝说,不买。薛金花说,啥。玉宝说,凭啥。我自回来后,买汰烧,吃用开支皆是我,黄胜利还不满足,今朝可以开口要电视机,明天就会得要洗衣机,再后天还不晓要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金花语噎,半天说,哪能办,听不进人话。索性学玉卿好哩,寻个人嫁出去,一了百了。玉宝几乎泪下说,玉卿被那害惨了,结婚有啥好,出了狼窟进虎口。薛金花说,这就是命,命不好怪谁呢,我命也不好,十岁被卖进堂子讨生活,好容易遇到玉宝阿爸,结果哩,年轻丧夫,年中丧子,以在老着脸皮靠女婿养活,我能讲啥,讲不出硬话来。玉宝说,姆妈还是旧社会那套,才让黄胜利这个小人,蹲在我们头上屙屎。薛金花说,这话难听的来。玉宝冷笑说,还有更难听的呢。薛金花说,狗脾气。不改改,以后吃大亏。

玉凤则和黄胜利关在阁楼上,玉凤压低声说,黄胜利太过份了,敲大妹妹竹杠。黄胜利咬着牙签说,哪姐妹真是,一人一个脾气。玉凤说,啥意思,讲讲看。黄胜利说,没兴致讲。玉凤说,死相。我看到大妹妹都吓三分,侬偏要去招惹,好哩,吃个闭门钉。今朝玉宝讲的清清楚楚,钱自己存着,以后结婚了,不要我们出嫁妆。啥买电视、就不要再多讲了。黄胜利说,我不开心,玉宝一点面子都不把我,让我在这屋里抬不起头来。玉凤笑说,面子不是人家给的,是要自己挣的。黄胜利说,玉凤帮我生个儿子,我面子做足。

玉凤还待要说,听到楼下乒乓开门关门声,踩梯子下阁楼,不见人,往内间探头望望,只有薛金花在整理饼干盒里的一沓票证。

玉凤说,玉宝呢。薛金花说,出去了。玉凤说,到啥地方去了。薛金花头也不抬说,我哪晓得。我在这屋里,就是小巴辣子,好事体没,要撒气全冲我来。玉凤笑说,跟姆妈搭啥嘎,又多心了。顺势坐在床沿,看着薛金花摆弄票证,想起问,马主任帮姆妈讲了没,关于玉宝和王双飞的事体。薛金花说,做啥?我不要听。玉凤说,今早在弄堂里生煤炉时,碰到马主任倒马桶,简单聊了两句。

薛金花说,有啥讲头呢。王双飞啥货色,戆驴,瘪三,丑得像猪刚鬣,做得出偷女人内衣裤的恶阴事体。就算玉宝肯,我也不肯,要被整个弄堂的人笑掉大牙。我不要面子啊。

玉凤说,马主任跟我解释,王双飞偷女人内衣裤,是个误会,否则老早就被警察捉进去哩,还至于天天在弄堂里,活蹦乱跳。薛金花说,活蹦乱跳,歪歪倒倒才对。玉凤说,人家在做腿部复健,过个一年半载,跟正常人一样。还有,王双飞面孔上的胎记,咨询过了,可以去医院做掉。王双飞没了胎记,卖相还可以。

薛金花说,到底要表达啥。

玉凤说,姆妈仔细想想看,其实王双飞条件还可以,独生子,一家门全是手表厂职工,生活有保障,更加分的是,乌鲁木齐南路有房子,整五十个平方,吓人哇。薛金花说,老卵。玉凤说,我看报纸、听无线电里讲,知青回城潮达到高峰,居住条件紧张的不得了,大部份男女青年,空有一张结婚证,因为没房子,结不了婚。政府还要出资建造鸳鸯楼,做为过渡婚房,缓解这方面的社会压力。薛金花说,作孽。叫啥鸳鸯楼,我听过狮子楼,武松杀了西门庆。

玉凤说,所以讲,王双飞有一套婚房,难能可贵。马主任还讲,若是这桩姻缘能成,莫说玉宝工作问题,连我也可以搞进手表厂,我不想当挡车工了,车间里飞的细毛毛,在鼻孔里钻进钻出,简直苦煞,我最近咳嗽老不好,主要有这方面原因。

薛金花不语,半晌后,玉凤说,姆妈,讲句话呀。薛金花说,玉宝要同意,我也无话可讲。 但王双飞,我死也看不上。真是拉嘎布想吃天鹅肉。玉凤笑说,人家不是普通的拉嘎布,是穿金戴银的拉嘎布。

要起身走时,瞟眼看到饼干盒子里,有个红本本,玉凤说,这是啥,不像购买证。薛金花拿在手里,吹吹灰说,这里有个故事,讲来话长。玉凤说,长话短讲。

薛金花说,七二年八月份,那阿弟四尼,已经**癌晚期,没几天好活哩。我老伤心。同福里有一户姓潘的人家,潘家妈养了四个儿子,最小儿子,被石灰水烧坏眼乌子。不晓从啊里晓得了四尼的事体,就过来寻我,央求我把四尼的眼角膜、捐献给伊的小儿子。玉凤说,姆妈同意了?薛金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组浮屠。玉凤说,我不相信,一定把姆妈钞票了,把了几钿,快讲。薛金花说,滚。

玉凤说,潘家还在同福里么?薛金花从红本本里取出张纸,瞟两眼说,角膜手术做好后,不过一年,潘家就搬走了。潘家妈还特为跑来同我告别,给了联系方式,讲有空去白相。

玉凤拿过来看,惊奇说,潘家不简单呀,住址在上只角,长乐路陕西南路这里。姆妈真没联系过么。薛金花说,没联系。我又不识字。打只电话要三分铜钿,三分铜钿啥概念,六九年可以买两斤青菜,外加一只老虎脚爪。后来么,天天为衣食住行发愁,就忘记这桩事体了。

玉凤说,潘家是大户么。薛金花想想说,不好讲。玉凤说,能在七二年,做得起角膜移植手术的,一般不是凡人。薛金花说,管得多。夺过红本本照旧摆进饼干盒里。

玉凤说,我去弄堂里打听打听,真要是大户,我们也学刘姥姥,去潘府上打秋风。薛金花说,要不要面孔。玉凤说,能不做挡车工,这面孔不要也罢。

玉宝抵达苏州河时,站在武宁桥,看日渐西沉,南岸密麻如蚁的工厂,穿蓝布工装的男女工人从门内走出来,正是下班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