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许垂敛着眼帘半天后,又重新抬起头,她把桌子上的银元重新拿帕子包好,给徐峥致退了回去。

“钱你拿着,穷家富路。上海是个大城市,上下打点都是少不了的,我们在家里左右不愁吃喝。”

他是个急性子的,在北地游家业,当霸王当惯了。到了上海是在别人手下做事,难免要吃一吃上司的气。

和人真的处不来,这些钱留着还能买张回来的船票。

“你们是见过大世面也做过大事的人,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是单一点,保重自己,到了地方要写信回来,若是不如意了,一定要回来,咱们三个过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徐峥致大咧咧的笑了,他说风水轮流转,没想过有一天因为几块银元留下点情怀,他看着推过来的东西,不愿做什么婆妈的事情,收了起来,又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反手扔到了旁边的柜子里。

启程的日期定的紧,聚过之后的第二天,就是要分别的日子。

周知许请了假去送人。

她熬了个通宵,终于把两套夏衣给赶制出来了,气喘吁吁跑回家里时,把衣服塞给了徐峥致和周澂津。

“这是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徐峥致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啧啧的摇头,面上难掩的揶揄。

周知许听着这不正经的话,瞪了瞪人,恶狠狠的“赶快把衣服换了,穿着长衫去上海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海是个摩登的城市,它不大接受一个土气的外乡人。

徐峥致举了举手,表示投降。他往旁边看了看周澂津,指着人手里的东西问“那他为什么也有?”

这人又不去上海。

周知许顺着看了过去,眼神有些不自然。

她觉得穿长衫的周澂津不如西装革履的周澂津好看。

所以才改了最初的想法,也给人做了身西服。

“我总不能偏心,雨露均沾才好。”

徐峥致吭吭闷声笑了笑,好一个偏心,真把她当成一个八十老母了吗?

“快些走吧。”

再说下去,就赶不上船了。周知许面上掩过了一瞬间的赫然,催促着快些动身。

并没有多少的行李,便没有叫车,走到的时候候船的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人。

周瀓津眼睛不方便,周知许便要把他安置在一旁。

“用不着,我有手有脚的,你们留在这里就好。”

徐峥政及时的止住人的想法,又看了看手上的腕表,这块他唯一保留下来的物件。

“这天气够热人的,你去买几瓶汽水,消消暑。”

货郎在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她走过去再回来,多半离船开走也不远了。周知许并不想浪费这个时间,船上也有汽水供应,他忍一忍也是可以的。

她要说什么,周瀓津倒先开口了,嘱咐着她快去快回。

他们有意要支开她,周知许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明白了意思,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买完东西后,并没有急着回去,找了条长椅坐下去,在视线允许的范围内看着交谈的两个人。

在大连,周知许是第一次见到海,见到港口。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这里,这是通商口,每样东西都可以出卖,初来乍到的乡村女孩的青春之躯,憨厚朴实的苦力的肌肉体力,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没有人能逃过为日本兵做事的结局。

就连她也一样,每日辛勤地做针线也是为了给那些日本商人。

入港了一只挂着太阳旗的小汽艇,从上面下来了十多名日本兵,他们站在两侧护送着中间的人,惹得旁边的路人频频侧目。

周知许看到了曾岁聿,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转头和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也看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她觉得她已经把不想有什么过多的交集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曾岁聿偏偏不为所动,不过一两分钟的事情,他就脱离了前拥后簇的日本人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你竟然和日本人有了干系。”

周知许并不掩饰自己对这群倭人的厌恶,连带着和他们有交集的国人也一视同仁的鄙夷。

“彼此彼此,你做事的那家成衣店不也是日本人的?”

曾岁聿并不在意她的鄙夷,反而还会为自己找一个不会出错的垫背。

周知许被堵得瞪了瞪眼睛“那怎么能一样!”

她压低了声音“你做的是什么事,我做的又是什么事?”

“我做什么了?”

他轻笑了一下,羸弱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的不以为意,倒是有点以此为荣的感觉。

明知故问!

周知许崩崩嘴,想说鸦片,又怕被周围的人听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都说实业兴国,你干的实业倒是害国!”

都是日本人,人和人却不一样,那群是恶狼,恨不得把他们撕碎才好,日本太太那样的才是人,才是他们能与之交往的。

“害什么?你说鸦片?你搞清楚这个问题到底是谁祸害谁的。”

曾岁聿并不像她一样避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周知许未曾说出来的东西“只有这里有鸦片?你往四川云南贵州看一看,鸦片是贸易和金融的问题。”

说到底,这个诟病,还是因为他们清朝造成的。

是他们闭关锁国,英国人不得以用鸦片来打破贸易逆差。

“东西就放在那,没人强迫谁非要去抽,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银货两讫,再也没有比这更正经的生意了。”

“况且,没有我,还会有成千上百的人要做鸦片的生意,既然都要做,为何我做不得?”

“谬论!谬论!”

周知许涨红了脸,他说的一切不过都是为自己辩解,强词夺理不过如此。

“说几句,你倒还是急上了。”

曾岁聿闷声笑了笑,笑完之后就是两声咳嗽,病态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点不正常的生机。

他半掩着嘴“来找你不是吵架的,有人想要见你。”

没给周知许拒绝的机会,他又加上“从北平来的,和你母亲有些交情,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北平?晴格格?

周知许莫名的皱起了眉,她探了探头,看着不远处的敞篷汽车,后排坐了个男人,深灰色的西装,戴了个西洋镜,年岁尚轻的模样。

“不去。”

她摆弄着膝头上的汽水,对这些故弄玄虚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大清都没了,北平来的又怎么了?”

晴格格虽是皇城里的格格,可她却是在北地长大的,北平里的人又知道她多少的事情?

“也罢,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曾岁聿也不强求人,平复了半天,终于忍下了还想要咳嗽的冲动,他往正前方看过去,甲板上两个相对而立的男人,鹤立着,不凡的气质,一眼就抓住人的眼球。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个人“吁嗟鸠兮,无食桑葚。”

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周知许戒备地坐直了身子,听懂了里面的弦外音“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们是兄妹。”

从前是她拎不清,想错了认错了一些事情。经过这段时间,她想明白,也开悟了。

周瀓津是周瀓津,她是她,他们是兄妹,也只会是兄妹。

曾岁聿摆摆手“你不要多想,没有最好。我这只是忠告,他并不是什么能托付终身的人,银行里的那笔钱捂紧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露出来,说不定,日后要是被抛弃了,那些也不至于让你流离失所。”

“你才被抛弃!亏姚静琪还那样想着你!龌龊的人看什么都是龌龊的!”

周瀓津的眼睛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好起来,他要靠着她的。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他抛弃她。

曾岁聿摇摇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伸了两根手指出来“打个赌吧,不出两个月,他必然离开。”

这是周顾虓,周家和顾家结合出来的贵子。

逃了个婚礼又算什么?尚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些风流韵事,不足以此为理由废掉两家人的心血。

“周家不会让费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因为一个女人就留在外面。”

“到时候你怎么办?回去?”他冷笑着“周瀓津的本事你也看到了,离了家里面的势,他什么也不是,他有什么能力护住你?”

这话不作假,周知许抓住了手里的瓶子,沉默了半天。

直到看着不远处的人朝她招手,她才回过了神“那又如何?他来我就在这里,他走我去送他。不是谁不能离了谁。”

跟周瀓津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留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她现在能养活自己了。

曾岁聿听着这豪情万丈的话,并不做表示,只是给她递了个信封“回哈地后帮我把这个给姚静琪。”

“你怎么不自己给?”

嘴上是这样说的,周知许还是把东西接了过去,她反应过来后,又猛地抬了抬头“不对,我又不回哈地。”

“过去吧,他们好像在等你。”

曾岁聿站起了身,闲庭信步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着。

“···”

周知许回去的时候还是一脸的不情愿,徐峥政接过她手里的汽水瓶,灌了一大口“瞧这一脸的不满,还使唤不动你了?”

“你快些走吧!”

被曾岁聿搅得没有什么叙旧的心思,周知许催促着人快点去检票,自己则是拽着周瀓津的袖子,把他往回领着。

“也罢,说不定不久之后就又见了。”徐峥政说完看了看周瀓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后者又默不作声地把视线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往人肩上拍了拍“好好考虑,上海是淘金场。”

他们说得云里雾里的,显然是有意地避讳着她。但周知许还是明白了意思,她侧着头朝周瀓津看过去。

哈地,上海···

还有哪里是需要他去的?

她想起曾经趴在地上看地图的光景,数不清的国家、城市,周瀓津不是个安分的,这里困不住他的。

也许周瀓津真的会在一个不知名的早上,让她再也找不到。

周知许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东西甩出去。

周瀓津看着她这个样子,敛了敛眼睑“走吧。”

“知道了。”

手被男人握着,周知许抬头朝他笑了笑,多少有点被自己的失神而感到不好意思。

来时匆匆,送走徐峥政后,反而节奏慢了下来。

难得出来一趟,周知许想让周瀓津散散心,他来这里这么久,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呆着,再这样下去,难免会觉得憋屈烦闷。

“那果子看着真好看。”

难得的见着有船上卸下来的东西不是鸦片,周知许被吸引住了目光,仔细看才发现了那箱子的不同寻常之处。

半个箱子放的全是冰。

用冰保鲜果子无可厚非,可是这样大手笔的,宁可浪费二分之一的位置,还是第一回见。

“这是个什么样的果子,这样的紧俏。”

周知许怔了怔眼,倒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好奇。

“荔枝。”

周瀓津同她解释着,这些从南方来的瓜果。

摘果,藏果,运果,这一路上并不容易。

“倒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吃得的。”

一骑红尘妃子笑,谁认知是荔枝来。

从古至今,这东西倒是没让自己掉了身价。

周知许感慨着,突然又怪异地皱了皱眉“二哥,你怎么知道是荔枝?”

“···”

周瀓津顿住了一下,也发觉了不妥之处。

“你能看见了吗?”周知许心砰砰的跳了起来“眼睛是不是好了!那赛华佗果真不骗人···”

她兴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情绪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男人一下子又拽回了谷底。

“没有,只是猜的。这个季节,能用半箱冰运的又是从广东那边来的,多半是荔枝。”

他矢口否认着自己已经能看见的事实,随便地找了理由糊弄着。

周知许却不大相信,她接受不了这个回答,耿耿地又继续问了许多问题。

“你想要我看见?”周瀓津没有回答,只是反问着她。

“自然,二哥不想看见?”

这是个没有道理的问题,没有人希望自己一直看不见。

“有些不想。”周瀓津摊摊手,他玩笑地说着“是你说过的,要养我一辈子。”

真是胡闹!

周知许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看人“你眼睛好了我也能养你一辈子。”

“当真?”

“当真。”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