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峥政无所谓的说着,耸耸肩。

“他没想过结婚,对家里也是滚刀肉的态度,只管着能拖则拖。只是这回周夫人拿了你开刀。”

“···”

“你二哥只能妥协了。”

可他又是足够幸运的,事情在最后一刻有了转机。

有人故意透露了消息给他们···

“他都最好要进婚姻的坟墓了,婚礼前一天传来了你的消息,便自然而然的不会再任由着拿捏。”

收拾了一夜的行李,想想当时真是仓皇的人狼狈。

“当然,这代价不小。就比如他头上的伤,以及身无分文。”

并不难想象周瀓津做出这样的事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就算再有魄力,也无法一同承受尚家和周家双门的怒火。

这回的事情,徐峥致也不认可周瀓津的做法,可事已至此,没了回转的余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这鬼头,人不大,每回惹出的事情倒是不小。”

周知许静默了,不知道是因为反驳不出来,还是因为刹那间的震惊。

周澂津的恩情,她这辈子是怎么也还不了了。

···

日子慢慢步入到正轨。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成衣店的生意也好了起来,日本太太知道她还要养一个病人后,特意的又给涨了薪水。

这位和善的老太太在金钱上有种超脱感,她满足于小富即安,并不爱敛超过她生活标准之外的银钱。

这一点让周知许欣赏,同时又让她感激。

徐峥致也找了份武堂的差事,在里面给些小孩子教拳脚,偶尔还会跟着东家走一趟船,赚些外快。

钱是多了起来,但是并不能攒住。

周澂津的眼睛不能耽误。

他们先去看了洋医,检查了一遍,的确是因为脑子里有了东西才看不见的。

若想要复明,就要动刀,做一个开颅手术。

在中国还没有会做这样手术的医生,他们还要去美国碰碰运气。

无论是开颅亦或者是远渡重洋,这对于现下来讲,都是件丧气的事。

没有钱,什么也做不成。

周澂津倒是看的开,并没有因为这些一蹶不振。

徐峥致也觉得这些不是问题,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来的强。

只有周知许,迫切的想要周澂津好起来。

西医不行,那就看中医。

她打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位老中医,知道的人都叫他赛华佗。

能施一手好针,据说祖上是御医。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周知许求着周澂津去看一看。

这一看倒真的有了意外之喜。

被那赛华佗施了一回针,周澂津说他眼睛上的雾好像不那么重了。

这是个好消息,周知许兴奋的只想把那赛华佗当成神仙一样供着。

本以为周澂津的眼睛看到了希望,可偏偏他脑子里的东西又同他们开了个玩笑。

那针只是前两次有用,再到后面,作用几近于无。

周知许又忙了起来,医术治不了周澂津,那她就请神仙来治。

在日本太太的游说下,她对基督教起了兴趣。

读完那圣经,倒是有些相信所谓的主。

她把从日本太太那里听到的东西,回去又复述给周澂津,希望他也信奉主,被主庇佑。

周瀓津并不喜欢这些,甚至有些厌烦,他连带着也不要周知许再去碰这些,总说这些是害人的东西。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不愿意做汉武帝,她也没有本事做贾谊。

只是,周知许在治病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她想着,管是神还是鬼,只要有用都该来试一试。

“二哥,你这倒是有点讳疾忌医。”

难得的休息,徐峥政又领了薪水,叫着人做完工后回来聚一聚。

饭桌上,周知许见着送来的圣经被拿来垫桌脚,有些不高兴。周瀓津对此没什么遮掩,听见她又说起这事来,干脆直接了当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宁愿一直瞎着,也绝对不会去信什么天主,基督。她也不要再一脑袋的扎进去,这些都是骗人的东西。

本来没有多大的事情,被他这样的上纲上线,周知许被说的面上有些挂不住,草草的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了。

她自己一个人不高兴,其他人也不能高兴。

难得的在外面叫了一桌席面回来,徐峥政呲着牙,准备大吃一顿,两个人这一吵,他连笑都不能不笑,本以为他夹着尾巴做人就能免于这场火。

可周知许到底不是打算放过他。

她不能拿着周瀓津开刀,首当其冲选的自然是他。

只是转身和相熟的邻居说了两句话,回来的时候他吃饭的家伙已经全被收走了。

“我还要吃呢。”

“还要吃?我见你说话都说饱了,还吃什么?”

徐峥正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筷子的人,知道这是在指桑骂槐。

“说的有道理,但我觉得,说话说不饱。”

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去“论饱,还是要气饱。”

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耸耸肩一口入腹。

周知许狠狠地剜了一眼过去,又瞧了瞧周瀓津,他面上带着点笑。

“别耽误我洗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徐峥政夹在中间连喝酒的权利都没有了,半空中举着手,只剩一个空酒杯。

周知许把家里面最后一筷一碗也给收了过去。

“你把我算上是什么意思?垫桌脚的时候我是不同意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找谁去啊。”

跟在周知许身后,徐峥政上蹿下跳地,只要她把吃饭的家伙快点还回来。

生气归生气,总不会真的不让他吃饱饭,周知许怄一场气,宁愿来来回回多刷几次碗,最后多此一举的把碗筷再还给徐峥政,也不愿意再去饭桌上和人坐到一块。

并没有多少的碗,她收拾完后,屋内的两个人还没有要结束,周知许刚生过气,自然也不可能立马地进去,她站了会,又开始满院子的找竹竿,要把晾晒好的衣服拿下来。

徐峥政天天在武场混着,浆洗衣服什么的自然有舞场的人负责。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多半都是周瀓津的。

长衫居多,偶尔夹杂了两件衬衫。

看那被毁得不成形的绸子,她不免地有些心疼。

周瀓津并不愿意当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少爷,白日里她和徐峥政出去做活计,他在家里也会做些事情。

这衣服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天气愈发的热起来了,他们带来的衣物里,薄衫并不少,只是大多是像手里这种金贵的衬衫一样,不是好伺候的面料,打理需要送到专门的西服店里。

现下钱不富裕,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有浪费。

周瀓津估计也是晓得这些,倒是大气,干脆直接毁了两三件。

周知许心疼东西,想要及时止损,打定主意要给他赶紧做几件夏衣,以免再有其它的衣服遭殃。

“这衣服跟着我倒是委屈了。”

周瀓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屋子,他身上穿着月牙白的长衫,下面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西装裤,白底布鞋,头发这些日子也长了起来,没有用发胶打理,只是柔顺的垂下来,闪着光泽。地道的中国装扮。

周知许听见声音,回了回头,看见人又立刻地把头转了过去。

她这样,并没有吓退人,周瀓津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把竹竿接了过去“毁成这个样子了,也还是要听一通骂。”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才没有小气到拿着衣服撒气。

周知许气恼地瞪了一眼,不想跟人说话,拿着收拾好的衣服就要往屋子里走。

她走的有气,却又不会真的放着人不管,特意走的比往常慢,留意着后面周瀓津地情况。

他并不在像前几日一样,如果不是偶尔露出的迟疑感,根本不觉得这是个有眼疾的人。

周知许听徐峥政提起过,周瀓津最近的眼睛有了不小的好转。

她到底没有忍住,重新回到人的身边,不情愿地开口“眼睛现在如何了?”

“还算不错。”

应该说相当不错,施完针后的一刻钟,他甚至能看清她的脸。

她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以往总爱辫成各式各样小辫子的头发现下用了一块藏色方巾拢了起来,像是中欧时的女佣,脸上笑意盈盈的,又让人觉得这是哪家珍藏的碧玉。

褪去了婴儿肥,没了稚气,算是真正地长成了,她美丽的让人忧愁。

快要看见了,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周瀓津却并不想声张。

他拿着竹竿在地上扫着,规避着可能出现的障碍物。

周知许握住了人的手腕,引着人走“不错到哪种地步?”

“施针的时候可还会有痛感?”

她听人说,痛则不通,周瀓津脑袋里有东西,该是有地方不通。

要是痛了,说明是真的有效。

“没有,老样子。”

他说的老样子,被周知许误会了,原本雀跃的心,也沉了下去。

那赛华佗说过,这针施上十二次。要是有用十二次之后就能看见,没用十二次之后哪怕再施上百次千次也是无用。

如今,已经到了第九针,还是老样子。

周知许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二哥,我不指望着你能信教,可听一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总归是个法子不是?”

万一他们就遇见了心软的神呢?

他的眼睛一直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日本太太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她连丧服都准备好了,就因为在病**做了祷告,这才被主宽恕到今日。

死生之外无大事,周瀓津只是眼睛上的问题,也未尝不可能得到赦免。

“这是个法子?”周瀓津突然觉得这话有意思,他终于是决定要做些什么。

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周知许莫名其妙地被说教了一通。

周瀓津厌恶基督,更应该说平等的厌恶一切宗教。

他说宗教是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

“你知道鸦片吗?它就是人精神的鸦片,不要沾染上,不要让它成为统治你的工具。”

不知道怎么就和鸦片扯上关系了,周知许听的迷糊。

她没听懂自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想说不明白,又怕那人继续深究,只能梗着脖子点头。

“还信吗?”

“不信了。”

左右他身上是没什么希望了,周知许气馁,也不再对周瀓津抱有什么期待。

她嘴上答应着,心里面却是另打定了一番主意。

“真话还是假话?”

周瀓津低了低身子,他眼睛里的是雾气并不能阻碍他此刻想要求证的心,他想看那双偏圆的杏仁眼里是什么样子。

鼻头被他的鼻头碰了一下,周知许吓得往后弹跳了一下,面前的人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别动。”

周瀓津叫她不要动,她当真不敢再动什么,僵硬地站着。看着那张放大的脸,被他的气息打败,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怎,怎么了?”

“我好像能看见你了。”

周知许眼睛亮了亮,她忍不住地凑近“真的?你再仔细看看?”

语云,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好评价。只是但论皮相讲,周瀓津也当算是个绝顶好的。

他有让姑娘们伤心的资本。

周知许望着那张脸,突然的觉得有些热,慌张的移开视线。

“可看得清我今日穿的什么?”

她局促地拽着身上的衣服,突然有些后悔没有穿那身新做的海棠红的裙子。

“假的。”

周瀓津伸手往人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你又这样!”

周知许捂着脑袋,疼的跳脚。

这些日子,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周瀓津总是变着花样的弹她的脑袋。

“我要是被打傻了怎么办?以后没人要了!”

隔壁住着一户人家,家里面四口人,有一个丫头比周知许大上了几个月,两个人倒是常在一起说话。

她待嫁,时常把以后没人要挂在嘴边上,给人一种恨嫁的愤慨。

周知许听得多了,不自觉地也说了出来。

她说完自己倒是先愣了愣,害怕周瀓津多想什么,抿着嘴要解释。

“傻就傻吧,知道下雨天往家里跑就行了。”

周瀓津笑了笑,把她的手拉了下去,探着手指给人揉着额头。

“那怎么行?我傻了,谁来养你?”周知许可不敢苟同,她一直记着自己身上的担子。

他的眼睛多多少少是因为她才看不见的,她要负责。

笑而不语,周瀓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坚持着这一个要求。

周知许不需要有太多的本事,她只需要知道回家就好。

···

暴雨骤临后,夏天算是真正的来临,空气里有着雨过天晴后的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气味。

前一天去施了针,周瀓津睡得早,自然也起的早,他被透过窗子穿过来的嘈杂所打扰,睁了睁眼,不由得有些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