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纱帘一角,窗外是逐渐泛白的天际和未熄灭的零星路灯。
梦里,承欢小心翼翼地跟在穿白衣服的男子身后,她跟得越紧,他走得越快。她看着远处晨曦的白光,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美人鱼在太阳蹦出地面的时候,幻化为泡沫。当初看这个童话时,她一直想,小美人鱼应该是微笑着死去的吧,是谁说过,最痛的爱情是成全。
承欢醒过来的时候,手机的闹钟响起来,六点。她如约收到素朗的短信,他说,小懒猪,起床了。
承欢伸了个懒腰,她能想象到他发这条短信时嘴角浅笑的样子。
那天从寺庙回来,承欢因为长时间坐车,加上没有吃东西,胃绞痛起来,她坐在车上,虽然痛得龇牙咧嘴的,但依旧豪迈地冲着素朗说,这点小毛病整不趴我。
素朗摇头,我怎么觉得你全身都是病。车窗外掠过的光打在他脸上,承欢恍惚看到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心疼。没等她细想,素朗一把拉过她,搂进怀里。还是那样霸道,但是承欢承认自己竟然有点贪恋,像是找到一个安全的港口,有人为他遮风避雨。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车停了,承欢挣扎着要起来,胃里却像是翻江倒海一样,她的眉毛拧成一团。
素朗瞪了她一眼,你的胃被你折腾成这样,老了有你受的!承欢想顶回去,胃里又一抽,但是心里是暖的。
素朗一把横抱起她,走上楼。楼梯里的灯坏了,他走得很慢,黑暗里只有放大了脚步声以及他们的呼吸声。
素朗,你以前肯定也这样抱过女生吧。承欢尽量使口气漫不经心。
他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笑,声音是冷的。
承欢倒吸一口气。
到家之后,素朗翻遍了冰箱,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只有一包泡面。他拎着泡面,你一直吃这个啊?承欢耸肩肩。
素朗瞪了她一眼,找了胃药让她服下去。然后说,以后早饭都包给我了吧。她吐了吐舌头,想到那天清晨的太阳蛋,如果以后能天天吃到,让她胃疼死她也甘愿呀。
素朗看着熟睡的承欢,在她的床前站了好久。看着她屋顶上贴着那么多的信,他用手触摸薄薄的信纸,看着上面因为时间长而逐渐被晕开的字,上面写:承欢,你要记得面对生活的困苦,微笑。
他点起一根烟,用力地抽起来。
那天之后,素朗果然履行承诺,天天早上叫承欢起床,然后给她做早饭。承欢靠在厨房外面,看着他白色的背影,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没头没脑地问,素朗,你说我们有一天会不会相隔天涯呢?
他哈哈地笑了下,大清早起来就装文艺啊。
承欢摇摇头,走上前欲帮忙,素朗看着她有点苍白的脸,腾出一只手,帮她掳了掳前额的头发说,乖乖坐着吧,去餐桌上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承欢跑出去,然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是自己找了很久的一本书。
素朗端着煎蛋走出来,说,无意间路过书店看到的,就买了。当初为了这本书,承欢几乎走遍了全市的书店,但都没有买到。
承欢抱紧书,谢谢你。
素朗给她倒了一杯牛奶,冲她微笑,傻瓜。
承欢已经有点眷恋这样的生活了。早起看到第一个人是素朗,吃他做的早餐,很多时候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隔着餐桌,他看他的报纸,她看她的杂志,时间在他们中间是静止的,多么温馨的画面。不过,有时候她偷偷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一股淡定的伤痛感。有时候似乎离她很近,有时候又远得如同天涯。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呢?承欢克制着自己不继续胡思乱想。
素朗扣了扣桌子,想什么呢?
承欢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掉入一个黑色的旋涡,身不由己。她璀璨笑一笑,调皮的语气。想你呀。
素郎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到她身边,走,带你去个地方。
承欢问,什么地方?
素朗环抱着胸,之前不是答应你要帮你找琥珀么。我可是一向说话算话的。她看着他淡淡地笑,突然想问问,如果我真的找到琥珀了,你又会如何呢?但是话还是咽了下了。
素朗推着她的肩膀,大小姐,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
其实,找了那么多次,承欢也不是没有灰心过,也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但是现在,素朗陪着她去找,心里蓦地就安心了。
一路上,承欢哼着歌。过马路的时候,素朗下意识地拉过承欢的手,把她护在身边,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珍宝。
他们走了很多地方,琥珀信中提到的台球厅,信中提到的酒吧,信中提到的电影院……承欢咬着棉花糖摇头,素朗,这些地方,我很久之前都来找过了……没有了……她抬起头看到天蓝得仿佛没有哀伤。
素朗看着她如水的脸,明明洋溢着笑容,却让人觉得布满悲伤。他用纸巾帮她擦净粘在嘴边的棉花糖,走吧,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呢。
他们来到了A中,海城老牌的重点中学。
承欢问,这里是?素朗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此时日头已经逐渐隐没,他带她来到了A中的操场上,操场上只有偶尔传来篮球滚到地上的啪啪声。他们坐在看台上,承欢托着腮,脑子里浮现起琥珀有一封信中提到他的学校,他说,我喜欢傍晚的时候坐在看台上,坐在14号的位置,向左眺望,能看见教学楼湖边那颗孤独的树,向右眺望,能看到本市最大的摩天轮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承欢往左边看,真的是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是静止的。她记得琥珀曾经说过,静止就是死亡,所以我们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努力向前跑。她往右边看,看到闪烁的摩天轮,似乎还看到摩天轮里亲吻的情侣。琥珀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说,承欢,我们是否有机会一起坐一次摩天轮呢?
素朗坐在一旁,看到她在看到摩天轮的那刻,把头慢慢地埋下来,靠在膝盖上。
琥珀与她写的那么多封信上,从来没有具体提过自己所念的学校,但是总是会写一些学校的景色,承欢骂自己笨,反复看了多次信,居然没有想到依着这些景色来找这所学校。
待到承欢情绪稳定下来,素朗说,不好意思,看了你的信,然后注意他信中提到的这个地方,我想他读的应该就是这个学校。走,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走在她的前面,牵着她的手,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素朗感叹,想不到,一转眼,我都要大四了。记得高中的时候,天天逃课,老师都对我无可奈何。
这是承欢第一次听到素朗谈到他自己。承欢问,你天天逃课,老师不给你吃处分哦。
素朗得意地笑起来,转过头,得意地说,这就是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待遇区别了。逃课照样可以考好成绩,他们哪有借口处分我?
她看着拉着自己的素朗,已经从叛逆的小男生长成了稳妥周正的男子。
他们走到行政楼,询问了正在值班的档案室老师,要查这几年学生的档案。
戴着眼镜的老师,冷哼一声,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承欢哑口无言。她说,我只知道他右耳侧有一块琥珀色的胎记。
老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什么玩笑,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查?
素朗说,那您能把这几年学生的档案都给我看看么,我们可以自己找。
老师瞪大了眼睛,你们想查就查哦,学校规定不能随便查档案的。再说了,就算同意给你查,那么多档案,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么。老师咳嗽了一下,我还要办公呢。
承欢只觉得办公室的白炽灯照得她眼睛睁不开来,她挪不动也挪不开的脚步。
老师抬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抬手看了看手表,你们问清楚了名字,再来查吧。
素朗说了一声再见,然后拉着承欢往外面走。
冬天已经明显到来了,风吹得耳朵刺痛。素朗把围巾围在承欢的脖子上。她感觉到他围巾上尚未散去的体温,鼻头一动。
星星和月亮寂寞的挂在墨黑的夜色里。承欢看着素朗在夜幕中的剪影,冷冷地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结果他突然转过头,微微一笑,她怔了怔。
她想对他说声谢谢,感谢他那么大费周章,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素朗拉过她的手,塞进了自己口袋,然后说了一声真冷。
走到校门口,素朗安慰她说开心点,带你去个地方。承欢笑了,你今天已经给了我够多的惊喜了。
后来的很多年,承欢回忆起那天晚上,总记得他们走过的那条落满枯叶的路,淡淡的路灯撒下来,素朗开口说,承欢,我是否有机会代替琥珀陪你坐一次摩天轮?素朗把枯叶踩得啪啪响,一如承欢当时的心跳,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夜晚的游乐园人声鼎沸,在这里,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永远洋溢着甜蜜的幸福味。
很多年以前,承欢始终抵触游乐园这种地方,她觉得,在这样欢乐的地方,会无限放大自己的悲苦,这样的欢声笑语中注定没有她的份。如今,她却和素朗肩并肩站在这里,在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孤单也不害怕了。但是,也只是一瞬间。
素朗挤过人群去买了票。在游乐场的入口处,他们买了红色牛角,带在头上,然后彼此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承欢喊素朗牛魔王。他歪过脑袋,那你是啥?铁扇公主?承欢佯装做生气,往他身上打去。游乐场的欢声笑语淹没了他们。
他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去做摩天轮,前面都是清一色小情侣。承欢被摩天轮闪烁的光芒晃花了眼,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无非就是老板和下属吧,或许顶多算得上是朋友吧。也许今天晚上,在其他人眼睛里,他们也是一对。游乐场的幸福多得快溢出来了,但是承欢还是觉得自己与他们这种幸福格格不入。
正在出神的时候,素朗推着她走进了摩天轮。当摩天轮缓缓上升时,她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喧哗得像永远没有夜晚。
素朗看着承欢的侧面,把头凑到了她的脖颈边,轻声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在想琥珀?广场下的烟花在这个时候升腾起来的,整个天空顿时流光溢彩,他的话淹没在巨大的烟花声中。
承欢转过头,你说什么?
素朗笑着摇头,没什么……
摩天轮转过一圈,最终回到原地,像我们走的路一样,我们以为我们一直在往前走,殊不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原地绕圈,看不开,走不出。
走出游乐场很远的时候,承欢转过头去,看到五彩斑斓的乐园,觉得与自己天涯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