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姜沉鱼回到家中,向父兄诉说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惊道:“你说什么?你和画月陪公主去乾西宫看望薛茗,并答应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鱼点头。姜孝成差点没跳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疯了?你明知道皇上现在摆明了要将薛家连根铲除,你还敢老虎爪下去抢人?嫌自己命不够长吗?”

对比他的激动,老谋深算的姜仲则平静许多,沉吟道:“薛氏一族里,薛怀虽是神将,但毕竟年迈;薛茗虽为皇后,但已被废黜;薛弘飞虽然善战,但却是义子……倒也的确只剩下了薛采。不过,年纪却是太小,很难说他将来成就如何。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脉?”

姜沉鱼抬起头,清楚干脆地说了两个字:“竖敌。”

“竖谁之敌?”

“姜家、姬家,还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想用薛家来牵制姬家,不让他继续坐大?”

“这么说吧,三大世家里,一旦薛家没了,剩下姜、姬两家,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对手,而皇上对我们既不信任也不亲近,没落是迟早的事。但是,皇上虽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势强欺主的前车之鉴,他必定也不会任其坐大。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其实和皇上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契机去牵制姬家。试问,目前还有什么比薛族遗孤更好的契物?”

这下子,连姜孝成都听懂了,眼睛开始发亮,不过依然还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儿,能有什么作为?能牵制得了姬婴?我不信。”

姜沉鱼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赐给姬婴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继而跳起道:“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杀薛采,那么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淇奥侯身边更安全也更危险?他将薛采赐给姬婴,因为他信任姬婴,所以把心头大患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会好好看着薛采,不让他有任何作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婴,正好可以借此考验姬婴的忠诚,看看他会如何对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没有理由不杀薛采啊!”

姜沉鱼目光一沉,定声道:“那我们就给他找个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犹豫了很久,最后低低一叹道:“此计虽好,但为父总觉欠妥,因为,若是由我们出面救薛采,岂非是等于向皇上宣告,我们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们开了刀……”

姜孝成忽然开口哈哈笑了两声。姜仲皱眉道:“你笑什么,孝成?”

“爹的烦恼真有意思,就凭咱们,能救得了薛采?”

姜仲的一张老脸顿时变成了黑紫色,这个儿子,果然笨得就只会拆自家人的台。

姜沉鱼察言观色,连忙安抚道:“爹不要生气,哥哥说的也是事实。薛采一事,当然不能由咱们出面,事实上,沉鱼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选。”

“谁?”

姜沉鱼咬着舌尖道:“淇奥侯。”

姜仲摇头:“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没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无可与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举,为自己招惹一只烫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呢?”姜沉鱼抬起头来,双眸灿灿,异常坚定,也异常地自信,“女儿赌公子他,一定会救!”

随着这一句话,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书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爷府,未时,绣有白泽的马车如约出现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外。

车帘轻掀,走出来的果然是姬婴。两名僧人为他领路,一直带到寺庙后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里,古树,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双纤纤素手端起炉上的麒麟黄花梨茶壶,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压盖,将盖瓯掀起,沿茶盘边沿轻轻一抹,去掉附在瓯底的水滴,再将浅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但见浅紫色的衣袖轻轻飘浮,姿势美妙如仙,堪比画中人。

姬婴凝望着那个人,不动。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制而成的仰天雪绿,是否入得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见那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柔情绰态,令人望而惊艳。不是别人,正是姜沉鱼。

姬婴释然一吁,笑容顿起:“如此好茶,婴自然谢领。”

姜沉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弥,天青皓蓝,只觉红尘俗世到了此间,都一一远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下默默地品着茶,好一阵子不说话。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开口道:“沉鱼僭越,冒家父之名约公子来此,还望公子见谅。”

姬婴淡淡一笑:“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沉鱼却没有立刻接话,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茶,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般的深吸口气,抬头道:“公子可知,这青岚寺的名字,是从何而来?”

姬婴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没错,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额,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岁时,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这山中迷了路,正昏饿之际,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灯将他带至此处,寺中的和尚发现晕倒在门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来后,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称青岚,恍然惊觉,原来她就是《山海经》中的最后一怪——青岚女。遂以伊命以赠此寺。”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四岁孩童,能有此奇遇,着实令吾辈艳羡。”

姬婴笑道:“纵是奇遇,若非他这般的妙人儿,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话。”

姜沉鱼指着身旁的岩石道:“那么公子又是否知道这块抱母石的由来?”

“当然,说起来还是跟冰璃公子有关。他被寺僧所救后,日日盼望家人来找,感怀母恩,写就了名彻四国的《抱母吟》,而这块石头,便是为纪念他的那首诗,改作此名。”

“嘤嘤稚儿,发初覆额。食母之乳,因母喜乐。桀桀童子,骑竹高歌。母唤归家,厌母苛责。朗朗青衫,异乡之客。袖开袍裂,忆母针盒。苍苍老翁,泪无可遮,墓前枯草,已没行车……”姜沉鱼缓缓道,“婴儿时代腻着母亲,孩童时代烦着母亲,长成之后离开母亲,老了回来难见母亲……短短六十四字,将一对母子的一生都书写尽了。而他当时,不过才四岁。”

这回轮到姬婴沉默。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风拂过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鱼凝视着他,眸中有着千种情绪,万般思量,最终归结成为一句话:“公子,求你……救他。”说着,屈膝跪下。

姬婴回视着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有着难掩的迷离,最后轻轻一叹。

姜沉鱼咬唇道:“公子耳目无数,必然已经知道昨日我同姐姐还有公主去冷宫看过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书笺时便应该猜到,我们找你,所谓何事。公子本可以不来,但公子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可成,不是么?”

姬婴的视线转到了那块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姬婴道:“小姐请起。”

姜沉鱼却不起,继续道:“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相求。但唯独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胆开这个口。公子,薛采于皇上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逆臣家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但是于这天下而言,却是至宝奇葩,砍了他的脑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姬婴似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勾动了心绪,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跳跃着,最后凝成了惋惜:“你说的没错,薛采的确只有一个……”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起身道,“人生百年,国仇家恨,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文采风流,却可以万世流芳,寰古相存。婴虽不才,亦见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损蒙尘。我答应你,姜小姐,我会救薛采。”

我会救薛采。

这五个字,字字坚毅,掷地有声。

姜沉鱼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这场赌局……她赢了。

因为,公子爱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质良材。她赌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负她望,最终答应相救。她知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处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够应允此事,她虽然猜到了他会心软,却依旧为这样的心软而感动。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公子啊……这样的宽仁大度,这样的摒弃私利,这样品德高洁完美无瑕的一个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雾气弥漫上来,姜沉鱼想,她也许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心里,像被刀割一般,某个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为感动,因为爱恋,更因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虽是大义,我姜沉鱼却是为了私心啊。

因为,若薛家真灭,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来,姜、姬两家的联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门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还没呈现出彻底颓败的端倪前,紧紧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会失去你!

我要嫁你为妻,两相扶持,永结白头。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为旁人所鄙夷,认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为荣,我要无比光耀地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说:姜家的沉鱼和姬家的淇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

我只能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

因为爱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如此执著却又卑微地爱着你……

姜沉鱼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战栗,心中难掩悲怆。而就在那时,她听见姬婴道:“原来这里也有杏树……”

她抬头,但见姬婴负手立在桌旁,凝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此时寒冬刚过,天气尚未完全转暖,树干光秃秃的,毫无美感。但他却宛如看见了春花烂漫万物复苏的丽景一般,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她心头一颤,忍不住问道:“公子喜欢杏花?”

“嗯。”清软的鼻音后,又强调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原来公子喜欢杏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如此清雅高洁的公子,应该喜欢更另类特别些的花才是。

“有点意外,我以为公子喜欢樱花。”

“难道你真喜欢虞美人草?”姬婴如此反问,看来他也想到了庚帖里的那幅对联。

姜沉鱼抿唇一笑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原来你喜欢梨花……”姬婴望着那株杏树,悠悠道,“真好,再过一月,两种花就都会开了。”

姜沉鱼心念微动,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专门的赏花盛典,万卉千芳,犹以红园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与我同去?”

姬婴似乎怔了一下,这令她顿时有种自己唐突了的后悔感觉,自己这样主动邀请一个男子去赏花,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毕竟是公子,很显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别人难堪的,尤其是给女子难堪,于是他扬起唇角,柔声道:“这是婴的荣幸。”

姜沉鱼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不安与尴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柔软情怀。她看着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觉他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样样都是那般符她心意令她欢喜。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和公子并肩去看他们两个最钟爱的花了。

到时候,白梨红杏,两相辉映,必会如他与她一般连珠合璧,开放得很灿烂很灿烂吧……

十日后,屯兵淮江以北正准备与薛怀大军正面较量的璧国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国君主彰华写来的信笺,笺中为薛采求情,恳请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过那封信后,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刺地将信撕成两半,吓得身旁一干将领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将领们陆续退下,整个营帐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目光一闪,唤道:“田九。”

从屋顶上飘下一团黑影,最后显现为人,匍匐在地道:“在。”

“这是怎么回事?”昭尹将信笺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丢。

田九捡起碎片,拼凑起来看了一遍,低声道:“听说姜贵人和公主曾去冷宫看过皇后。”

昭尹冷笑:“你认为是皇后写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还能与外界通传个之字片言,宫里头养的那一大帮侍卫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气头上,一个回答不慎便会迁怒于众,当即道:“燕王喜爱薛采天下皆知,无奈身份特殊,不能收为义子,而他又年纪太幼,不能招为女婿,他为此遗憾了许久。想必是听闻薛氏一事,故而特来求情……”

昭尹沉默,最终“哼”了一声。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