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的姜沉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母亲……对了,我什么都不当了,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亲在一起,我要陪她度过她最后的生命,我要当一个好女儿……”说到这里,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这江山怎么办?”

“根据我朝历法,传给新野。”

“他才一岁!”

“有你们辅佐他,可以的。”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朝野上下谁会听他的?”

姜沉鱼的脚步停住了,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缓缓转头道:“你说得对……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临朝称制,继续替他看着这个江山,等他慢慢长大。总之,我绝对不要自己称帝。这是昭尹的王朝,我要还给他的儿子。”

薛采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

两人就那么彼此对视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后,薛采垂下眼睛,终于开口了,声音阴沉得可怕:“那么,请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鱼心中一沉,急声道:“什么?”

“再见。璧国的太后。”薛采冷冷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等等!我不许你走!”

薛采停下脚步,扬唇讽刺一笑:“只有最强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个女人,还是抱着孩子继续做合家和睦的梦去吧。”

姜沉鱼连忙去拉他,却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后只听“刺”的一声,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没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宫。

只剩下姜沉鱼,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气候怡人的初秋,却在这一刻,冷如冰窖。

薛采再也没有出现。

姜沉鱼一开始还觉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怄气,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淌,薛采迟迟不见时,才知道,这一次,他是来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画月一手操办的,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么琐碎复杂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顺顺利利地处理妥当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对于让位放权的念头更加坚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绪不宁,怎么也没办法专心处理朝政。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怄气。但薛采……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小孩那么简单啊……

姜沉鱼有时候甚至觉得,因为薛采的存在,从而令她觉得公子还没有彻底离开,还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边。

但现在……连薛采都走了……

姜沉鱼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睡梦中听见门响,总觉得是薛采回来了,但一睁开眼,又是失望。

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样子,最后连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干吗那么在乎那个小薛采啊。那家伙老神在在的,眼高于顶,看不起人,对娘娘也呼来喝去,毫无做臣子的样子。这种奴才,少一个是一个,免得大家到时候都有样学样,还以为娘娘好欺负呢。”

她没有回答。握瑜不会懂的。不会知道,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经历过最痛苦的阶段,那么,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对她来说,薛采就是那个不可或缺。

世事多么神奇,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那么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来去匆匆,消失无踪。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边。

如今,他转身离去,身边那个地方,就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上。

怎么办……怎么办……

怀瑾倒了杯茶,递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喝茶吧。”

姜沉鱼低头,又是大溪菊茶,一颗心顿时变得更加纠结了起来。像自己这种喜欢了一种茶都会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适应了一个人,却突然又没了,怎么忍受啊……

“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鱼一颤:“什么?”

怀瑾笑了笑,笑容里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怄了这么多天气,也该气消了。娘娘既然那么舍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许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鱼“啊”了一声,发起怔来。

“娘娘,丞相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毕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岁就全家灭门了,爷爷奶奶,父母亲戚,全死了。现在连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觉得,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那么幢孤零零的府邸,难道不是也很可怜吗?所以……”

怀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就跳起来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备车!备车!我要去丞相府——”

怀瑾说得对。

其实薛采比她更可怜。起码,她还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个还在冷宫里的姑姑薛茗,就再没有亲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这个人,不舍得他离开的话,就应该去努力留住他——这样积极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鱼一贯的行为啊。

薛采,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当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抓着最真切不舍的希望。

一盏孤灯映寒窗。

竹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越发显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纸上,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当姜沉鱼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进内院,远远看着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薛采始终没有搬出姬府,虽然成为丞相后,他本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却拒绝了。关于这点,姜沉鱼心里挺理解,换做是她的话,也会选择留在姬府的。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公子留下来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姬婴的府邸确实很方便,离皇宫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内设施一应俱全,设计合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时间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当她亲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时,却又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凄凉,住在这里,怎么会快乐呢?

崔管家跟在身后道:“自从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们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个做饭的厨娘。我平日里只是帮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鱼凝望着书房窗纸上那个伏案看书的人影,低声问道:“他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吗?”

“薛相性格比较孤僻,每日里,只有他的下属们前来例行议事,鲜少有人拜访。而且……”崔管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其他,“他不怎么信任别人,没有他的传唤,我们都不得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姜沉鱼的心,越发沉重了几分,她挥挥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后独自上前推开了书房房门。

正如窗纸上看出来的,薛采正在看书,听闻声响,也不抬头,依旧埋首书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开口,先在书房里踱了一圈。书房同她上次来看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看样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状。挂在墙上的弓,也没有被摘走,薛采还没有准备好么?

姜沉鱼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踱到了书桌旁,探头一看,薛采正在看的书是《六祖坛经》,便缓缓背诵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确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这里,薛采发出一声嗤笑,目光却依旧胶凝在书内,不肯看她。

姜沉鱼索性伸出手压住了那本书,道:“你见我来此,所以故意看这本书暗讽我么?有什么话为何不当我面直言?”

“我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薛采从她手里抽出书,转向另一边继续看。

“亏你还是璧国的丞相,当知乱喊这类称谓,可是要砍头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为然,“反正两年前我的头就该砍的了。”

“薛采!”姜沉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怒道,“看着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着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许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眼见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鱼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想法,身体先意识地伸过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待过,顿时怔了。

而姜沉鱼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怎样失态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来,尴尬地藏到背后,咳嗽几声道:“总之,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你……不许摆着一副门神脸给我看。”

薛采静静地看着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无表情,又仿佛是因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读不出来。

姜沉鱼的心,忽然间就软了,放柔声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么,今日我便来跟你说理。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听你的话,但如果我说服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乖乖给我重新回来上朝。你……同意吗?”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将目光转开。以姜沉鱼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这样就算是同意了。于是她深吸口气,正色道:“那么我先说。薛采,我不愿意称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为帝,于国而言是祸。虽然现世已经有了一位女帝——程国的颐殊,但是,大家是怎么说她的、怎么看她的,我们都很清楚。我姜沉鱼没有这个勇气,敢去挑战数千年来的礼法传统。”

薛采没有任何反应。

姜沉鱼又道:“第二,如果我称了皇帝,你让新野以后用什么样的身份继承图璧呢?我若为帝,江山必改,从此皇族姓姜不姓季,那么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夺权,否则下一位君王也会姓姜。我不能让姜家走到这一地步,背负起篡权改国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时用铁腕控制时局,但百年后,史书会如何写我?如何写姜氏?又如何写新野?这对他,实在是太残忍了。薛采,这么多年来,因为继位这一事由而被毁掉的孩子还不够多吗?昭尹如果没有被送进宫,他不会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离;颐非如果没有早年亡母,就不**阳怪气,疯疯癫癫;颐殊如果没有被其父强暴,就不**险纵欲、寡情冷血;甚至……还有你。薛采,一个安定的童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你应该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是,我们起码可以把幸福和快乐留给下一代,不是吗?我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啊,我要为新野考虑,我更要为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多多考虑。”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好像有点儿被说动了。

姜沉鱼将手中的经书,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吗?昭尹生前对我说,如果我真想为了新野好,就应该将他过继过来,变成我的儿子,亲自抚养。当然,那个时候情况不同,昭尹还活着,也许其他妃子也会有别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为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那么,由皇后来抚养是最名正言顺的。现在的新野已经没有这种后顾之忧了。但当时,我听了昭尹的话后,心里很难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梦。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我从那个梦里醒过来,浑身战栗。”

薛采的唇动了几下,然后抿得更紧。

“薛采,我醒来后就对自己说,那个栅栏里的人,是我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手足之亲的姐姐,我不能让她真的遭遇那种境地,我不能毁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对姬婴无情,颐姝可以逼死她的哥哥们,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么做的话,那么我跟他们——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昭尹死了,这个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许有任何节外生枝。你能明白吗?”

薛采默默地拿起经书,转身将书插回到了书架上,然后,就保持着那个背对着她的姿势,轻轻地、一停一停、异常艰难开口道:“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

姜沉鱼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不得不说,她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薛采执著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灯光照着薛采的脊背,也将他的影子重叠到了书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两个他一般。而他背对着姜沉鱼,始终没有回转身,低声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宫中,孤独一生。但是,你才十七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虽然……姬婴死了,但是,你会遇到其他的会珍惜你、对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个机会。而称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当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后宫,你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姜沉鱼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样从身后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个头,她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孩子——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你怎么会想到这种理由呢?竟然还为这样的理由跟我怄气,不理我,让我难过了好几天……傻瓜……”

薛采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住自己,脸庞藏在了浓浓的阴影中,任谁也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