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亏欠
图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宫灯璀璨。
嘉宁宫内,热闹非凡。放目四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后宫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为姜贵人的十九岁寿诞庆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显得亦比平日里开怀,甚至亲自为寿星夹菜,直把已经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画月感动得眼眶发红,喜难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现,在大太监罗横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罗横面色顿变,忙上前对昭尹耳语。姜画月见此情形,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却见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镇定,丝毫看不出喜怒来,反是罗横嘴唇一张一闭间,显得极为焦虑。最后,昭尹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罗横急声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摆了摆手。罗横立刻闭嘴,躬身退下。
姜画月忍不住问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从前方歌舞处收回来,然后微微眯眼,眉目弯弯地冲她一笑:“没事。今晚,什么都比不上爱妃的寿辰重要。”
姜画月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松口气甜甜道:“皇上对臣妾真好……”一边呢喃一边将身子靠了过去。昭尹也不拒绝,伸手将她揽住,一同靠在描龙椅上看歌舞。如此明显的恩宠,直把周遭所有陪衬的妃子看得咬牙切齿,暗暗心酸,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姜贵人就又开始受宠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为什么这种场面曦禾夫人和姬贵嫔不来呢,若她们两个来了,姜画月就不可能独占风光了。但那两人,一个声称玉体有恙,另一个三日前去了定国寺参佛迟迟未归,直到寿宴终了都没有出现。
宴毕,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宁宫中,却在寅时一刻,悄然起身,没有惊动身旁酣睡正浓的姜画月,披衣走出房间。
门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打发去睡了,守夜的侍卫事先得了命令,见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发出声响。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只幽灵,站在夜风中静静等候,手上搭着件披风,见他走出宫门,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将披风罩在他身上。
昭尹边走边问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主子是因为答应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离开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嘲讽,就那样不可捉摸地进了御书房,然后又从侧门一拐,走进一个密室。
密室四面无窗,却布置得极为雅致,玉案长长,旁置八把软椅,每一把椅上,都坐着一人,模样装束虽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风华正茂的男子,最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而幼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见门开,八人纷纷起身叩拜。
昭尹挥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宝蓝色长衫,国字脸,五官平凡,一双眼睛却是精锐逼人,闻言便朗声道:“皇上,属下等人获知最新情报——五日后,在程王寿宴上登基的人,将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公主颐殊——而这一切,全是淇奥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脸长腮,模样刻薄,声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细:“先前,对于淇奥侯擅自赶赴程国一事,属下已经觉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国后,果然肆意妄为,擅改乾坤,将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全部破坏!”
席间一十八九岁的绿衫少年淡淡道:“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叫没什么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变得激烈,转身怒视着绿衫少年道,“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并不止是要多开几个港口,多纳一点税金,多那几千几万的钱两!在我看来,只要没达到原来的目标,即意味着损失。而有损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蓝袍人点头道:“不错。颐殊为帝,表面上看是与我国亲善,又是开放港口又是让利关税,但却与我们当初的计划相去甚远——我们根本就不要什么钱财秘技,我们要的,是三国混乱,是坐山观虎,是渔翁得利,是以战养国,是四海称雄!如今,淇奥侯此举,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将原本再好不过的混乱良机迅速销毁,这样一来,燕、宜两国也跟着占了便宜,国力势必继续兴盛,而程国也有了休养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地开口道:“别忘了,女人为帝,是大祸端。”
绿衫少年不冷不热地插话道:“提醒各位一点——永远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别小看颐殊。别且不说,光凭她能让淇奥侯出手帮她——试问,换成在座诸位,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说此举有问题!于情于理,淇奥侯都不应该扶植颐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没有知会圣上的前提下擅自决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异常诡异的安静里,昭尹随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趣÷阁把玩,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他,等他表态,可他却偏偏不表态,只是轻挑了下眉,道:“继续说,别停。”
于是紫衣人只好继续道:“皇上,并非属下对淇奥侯有所偏见。他这些年来为皇上所办的事也的确是尽心尽力。但,正因为他之前表现得太好,所以导致皇上对他的倚重也越来越多,给他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放目四国,天下皆知璧国群臣,以淇奥侯为首;再看国内,百姓更是对他膜拜如神。他虽不掌控军权,但如今的几名大将,都是由他举荐提拔;他虽不干涉文吏,但两届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觉中,他已门人无数,不知不觉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枝独秀啊。”
昭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跳了几下,但依旧默不作声。
紫衣人深吸口气,长叹道:“皇上,纵观历史,臣子权势过大、声望过高,必会导致动乱。当一个人被推到某个高度时,无论他的本意有多么纯粹,无论他的理想有多么平凡,最终都抵不过‘时势’二字。想高祖刘邦当年不过一区区亭长耳,其父亦斥其‘无赖’,谁能想他此后会一统中原,甚至击败战神项羽?陈胜吴广,本是贫农,却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卫军长一路飞升为殿前都点检,最后黄袍加身,夺了后周的政权……皇上,这种历史我们还听得少么?”
“注意你的言辞。”灰袍男子冷冷道,“项羽自骄,秦王昏庸,周主无能,岂可与吾皇相提并论?”
“好,不说古人。就单以前护国大将薛怀论,当年对先帝亦是赤胆忠肝,赴汤蹈火,对皇上更是尽心扶植,全力维护……结果,又怎样呢?我们难道还需要第二个薛怀?”紫衣人说着,犀利如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表情各异。
绿衫少年沉默半晌,抬起头,回视着紫衣人道:“你说了这么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奥侯,目前为止,做错了什么?”
“他未得允许就偷偷赴程,此错一;他不顾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乱,此错二;他扶植了一个不笨的新王,此错三。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说到这里,紫衣人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猥亵之色,冷笑道,“如果这三点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来,里面甚至包含了这样一条——他与淑妃交往过密。据暗探回报,自从他与淑妃碰头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绿衫少年面色微白,终于无言。
千古帝王最忌讳臣子觊觎自己的东西,而且关于那位姜淑妃,从名义上说,原本就应该是淇奥侯的妻子,只不过中途被皇上一道圣旨给强行抢了。这种情况下,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做臣子的更当避讳才行,可他却仍不顾彼此的身份与伊朝夕相处——真不知淇奥侯是真的太坦**,所以毫不顾忌;还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见众人沉默,可见都认同了他的话,于是就转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属下与淇奥侯并无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并非是故意针对侯爷。我们只是皇上的谋士,为皇上思虑最周全的帝术,防患于未然,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而我们大家一起商讨后的结果,都认为——淇奥侯的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帝位。是时候削弱他了。否则,等他继续壮大,恐怕到时候想再抑制,就来不及了。而且,皇上对侯爷的专宠,虽然目前还没出现大的隐忧,但难免会引起其他朝臣不满。上天降雨,讲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总是只下一处,该块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却会因缺水而荒芜。皇上要三思。”
昭尹将毛趣÷阁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趣÷阁端,那毛趣÷阁便在他指尖飞旋起来,他一遍遍地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紫衣人和蓝袍人对望一眼,蓝袍人开口道:“属下知道皇上欣赏侯爷,侯爷的确是个百年不出的人才,属下等也绝无那种‘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的意思。养虎时,一味饲喂并不能让老虎真的对人言听计从,什么时候该赏肉,什么时候该鞭子,两相交替,才是驯兽之方。皇上给侯爷这只老虎的肉已经太多,是时候该给个鞭子小惩一下,让它不至于忘记,谁才是它的主人。这样,他下回,才不至于再不事先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补充道:“也就是说,其实扶植谁为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请示皇上。只有皇上点头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点头,他就绝对不可行!”
“喀”的一声,拇指拨弄的力度发生偏差,导致毛趣÷阁从昭尹的中指上滑脱,就那样掉到了长案上,骨碌碌地一直滚啊滚的,滚到案尾。
——正好从在座的八位谋士面前一一滑过。
八人目光闪动,对于这个很难说清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之举的状况,暗自揣度。
然后便听得一声叹息,从弧线轻薄,却又优美难言的双唇间轻轻溢出,他们的圣上,终于将目光从趣÷阁上收回来,平视着众人,缓缓开口道:“最后一次。”
八人互相对望。
昭尹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他们发令,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说完,拂袖离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后,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怯怯开口:“皇上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绿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说,这是他对淇奥侯的最后一次纵容与不追究吧。”
蓝袍人拧眉:“也就是说……”
紫衣人阴森森地接下他的话:“也就是说,淇奥侯下次再犯这种错误之时,就是他的毁灭之期。”
堂中某支蜡烛哧地跳起几朵烛花,令得光线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绿漆阴文的“百言堂”三字,显得莫名诡秘。
而这时,昭尹已走到御书房外的长廊上,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乌鸦恰好飞过,“啊啊”地叫了两声。
田九紧随其后,闻声手指轻弹,那乌鸦就发出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处。
“小人这就去处理掉。”田九飞速上前正要拾捡,昭尹已一脚踩到乌鸦身上,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田九的身形顿时僵住,抬眸观摩主子的表情,那张在月夜下显得比往日更苍白的脸,因为没有笑容,而显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浅浅的银辉,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种难言的清愁。
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朕要去看曦禾。”
宝华。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别闹……”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地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
昭尹的动作顿时僵住。
月光如纱。
纱下的美人肤似象牙,五官明丽。尤其此刻,笑意深浓,纵然还未睁眼,纵然仍在梦中,但眉梢眼角,蕴了道不完的销魂,扬起数不尽的风流,美得倾国倾城。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重新收回来。再看向**的曦禾时,目光深处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醒了过来。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皇上?”话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曦禾下意识地挣扎,昭尹放轻了力度,但没有松开。曦禾便不再挣扎,懒懒道:“今晚不是姜贵人的寿宴么?你不在她那儿待着,跑我这儿来干吗?”
“朕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