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夜幕沉沉。
冷风如刀。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
“师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这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行。”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地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姜沉鱼错愕地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出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正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地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谢字消失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让这个人,在这一刻,出现。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之前,遭遇杀手时,她没有哭;
生平第一次杀人时,她害怕得要命,却没有哭;
看见师走被那些杀手一点点虐杀,她痛苦得无法承受,也没有哭……
然而现在,当灾难已经解决,当她坐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水晶车灯的灯光一照,再接触到那秋水一般清润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时,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偏有一人,会是死穴。
面对他时,无所谓理智,无所谓常理,无所谓一切一切的其他东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实反应——
最柔软也最艳丽;
最强韧也最脆弱。
灯影斑驳,那人静静地坐着,由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看着她狼狈地被扔进车厢,看着她着急为难,看着她扯裙为布,看着她将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开肌肤相触,看着她对着满目疮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脚地处理伤口……
他看见了她所有真实的样子。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又是羞涩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别扭,还有点隐隐的惊喜、幽幽的悲伤,众多情绪叠加在一起,莫名慌乱。
她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破碎的裙子,和**在裙外的腿,连忙蜷缩起来,用衣摆去遮挡。
一件披风,就那样犹自带着对方的体温,轻轻地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风,再度抬头相望,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于是,那人又递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画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重现——
那一日,皇宫内,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为她擦去脸上的血。
而这一刻,同样素洁的、没有一点花纹却显得极尽雅致的白巾再度递到了她面前。
递巾的男子,眼神温柔。
姜沉鱼的眼圈更红了几分,心中一个声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态了,沉鱼,太失态了……然而,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掉?为什么抬手擦了又擦,却会流得更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年岁月,久经周折,但最后还是来到了唇边:“公……子……”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样令人畏惧的命运,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十六璧合
夜色深沉。
车身轻轻震晃,姬婴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凑过来,亲自为她拭泪。
姜沉鱼一动不动。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姬婴一点一点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于是她的眼泪,就神奇地止住了。
姬婴对她笑了笑。
姜沉鱼揪紧披风,因无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却又因舍不得错过与他对视而逼自己抬起来,如此一垂一扬,翻来覆去,春水已乱,如何将息?
幸好这时,昏迷中的师走因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鱼神色一凛,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她伸手掀起窗帘,发现外面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处,便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姬婴朝师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鱼放下心来,脑中疑虑却起: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国?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马车都能畅通无阻没有程军拦阻?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又是多大的关系?
很想问,然而……问不出来。
面对姬婴,她就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其实隐隐然地知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她想:我真傻……我是一个傻瓜。因为,仅仅只是这样共乘一车,就能够让我满足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姬婴“嗯”了一声,伸手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相扶。姜沉鱼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与他同车,然而,这样的机会竟也短暂得可怜。
她颤颤地把手交给姬婴,下了车。
面前小小一道红门,应该是某幢宅子的后门。
车夫上前叩门,三长一短,不久之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姬婴领着姜沉鱼走进去,她这才发现,那名出手不凡的车夫原来就是朱龙,而来应门的人却是不认得的。
跟着那名不认识的门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进了小小一间屋子。屋子的光线很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与椅子间以品字形状拉出了三道屏风,依稀可见其他两道屏风后也坐了些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姬婴带着姜沉鱼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坐好。姜沉鱼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因此虽然满是疑惑,却一个字都没有问,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然后,灯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带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们来抓阄?”
姜沉鱼心中一震——啊!她听出来了,那是赫奕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点沙,但却不难听,还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看来是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得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却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鱼隐隐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华,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平日里称赞对方,一见面则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两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错,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如此随意地戏谑调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婴掠过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画,他是如此如此的美丽。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单。
他会不会跟人开玩笑?会不会被毫无恶意地调侃?又会不会被满怀感情地捉弄?也许曾经是有的,那个将棋子放在青团子里害他崩了两颗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还有那个送他扳指令他无比珍爱却又最终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过往云烟……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鱼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连忙别过脸,眨去水汽,不让自己再次失态。而就在这时,姬婴开口道:“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外面的斗嘴声顿停,安静片刻后,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回应他的,是彰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姜沉鱼皱了皱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针对姬婴,赫奕想干什么?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又转回头担心地望向姬婴,然而,姬婴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声消失了。
然后,轮到姬婴微笑:“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千万两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