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鱼道:“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后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潘方“嗯”了一声:“不过,我另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说。”

潘方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质,乃是选取上等的八色稀铁,虽然轻,但极刚。可此铁,在程国境内,据我所知,是没有产处的。”

“你的意思是,这铁是他们从别国买来的?”

潘方点头:“程国国小地瘠,矿山不多,但他们却有当世最强的武器,而且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都远为旁国所不及。这是为什么?是谁卖铁给他们?”

姜沉鱼所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摇头:“宜国也没有这种铁。”

姜沉鱼扬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姜沉鱼心中一沉,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璧国的贡铁变成了程国公主的武器,是赠送?还是买卖?又是谁,有那个权力赠送与买卖?

区区一个枪头,顿时变得沉若千斤。这一趣÷阁交易中,私的只是铁,还是……国?

“小姐,你让我留意的那个迷蝶,今天又送药材来了。”寝室内,怀瑾捧着又一张新礼单走到姜沉鱼身边。

姜沉鱼接过礼单。

昨日她看到礼单上一个叫“迷蝶”的署名时就觉得有些异样,故而让怀瑾但凡有人送礼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药材来。如此一来,对方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赠送了二十九种药材。

二十九啊……想来想去,唯一能和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便只有程王的寿诞——六月廿九了。

姜沉鱼将几张礼单放在一起,对比着看,那二十九种药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清热消炎舒筋壮骨所用,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去尾藏头,则会变成——

菊(据)莴、一点(点)红、泽泻(泄)、鹿(露)角霜、兜铃(麟)、素(素)馨花、锁(所)阳、五味(为)子、金(谨)荞麦、防(防)风、忍冬(东)、厚(侯)朴、托盘(盼)根、鱼(鱼)腥草、熟(速)地、当归(归)。

“据点泄露,麟素所为。谨防东侯,盼鱼速归。”

姜沉鱼的手颤了一下,其中一张纸从指尖滑脱,飘啊飘地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页纸上,久久不言。

如果说,埋伏在蔡家铺子里的竟然会是麟素的手下,已经够令人惊讶,那么,第二句话则更是透心之凉。

父亲叫她……防备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梦中对她微笑告诉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义上已经成为她的师兄的人,就是她曾为了救他而煞费苦心的人……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她将礼单捡起来,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第二种意思来推翻这个结果,但是,眼前的字迹却无比清楚又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些天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宫,江晚衣被人发现深夜出现在罗贵妃的寝宫;

六月初二,颐非审问江晚衣和罗贵妃时,麟素莫名出现;

六月初三,颐非对她说江晚衣当晚在西宫见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天,她发现父亲的据点已被摧毁;

如今,六月初七,父亲派人告诉她,要提防江晚衣……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说那晚江晚衣所见之人是麟素?他对麟素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开始彻查京都,挖出她们姜家深埋地底的隐棋,再设个陷阱等她入瓮?可是,她和江晚衣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吗?出卖她,对江晚衣来说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父亲不将话点得更通透一些?为什么眼前迷雾重重,不但没有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

姜沉鱼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有关于这位记名师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独子,三年前同父亲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民间,三年内,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神医。然后,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门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曦禾夫人治病。他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愈,昭尹龙颜大悦,又查出江家与叶家是亲戚,所以让曦禾夫人同他认祖归宗,赏封爵位,再出使程国,为程王看病。

没错,这就是江晚衣的经历。

而作为与他同行的关系密切的师妹,她则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温和,对下人也极为关怀,从无架子;

他细心严谨,为人医治总是全心全力,废寝忘食;

他还有一颗非常温柔的慈悲之心,胸怀济世之志,不分权贵,只要是病人都一视同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多么可怕。

姜沉鱼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她的手指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冷静、冷静,先别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疏忽与被遗忘的,冷静下来,仔细地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一旁,怀瑾正担虑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姜沉鱼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戴的是什么?”

怀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说这串红绳吗?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国寺拜佛时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怀瑾连忙摘下那串红绳,姜沉鱼接过来,细细端详,数股丝线绞在一起,串着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转浅,又从浅转浓。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地失声“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如此!”

“小姐?什么如此?”

姜沉鱼起身,因激动而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小姐?”

姜沉鱼握紧红绳,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程王的寿诞还有二十二天。昭尹对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盗取机密,和娶到公主。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垂下眼帘,还有二十二天……

门外有人敲门。

怀瑾将门开了,见李庆躬身道:“虞姑娘,有请帖到。”

怀瑾好奇道:“咦,宫里又要摆宴吗?”

李庆答道:“确是邀宴,但不是宫里,而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沉鱼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用一种早有预料的镇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颐殊公主,对么?”

怀瑾接过请柬,桃红色的笺纸上,落款处,果然写的是“颐殊”二字。

十五珠联

颐殊请的是她和潘方两个人。

因为备受程王宠爱的缘故,所以这位公主同几个哥哥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当马车停在小巷深处时,车夫说前面就是公主府时,姜沉鱼还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条巷子,除了比寻常的巷子更干净与安静些外,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两道朱红色的门,边缘处有点脱漆,铜环磨得很亮。一个貌似管家模样的驼背老人家,正在阶前躬身等候,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礼后就转身带路。

进了大门,是一壁彩绘,不是寻常可见的龙凤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娲与伏羲。

过了挡风檐后,入目的林园平淡疏朗,几间竹篱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门前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让人犹如身置农家,野趣盎然。

虽然都是别出心裁的建筑,但颐殊与颐非又不同,颐非是住不惊人不罢休,而颐殊明显要内敛淡泊得多。

老管家不引他们进屋,反而走向屋后的竹林,远远就听见了打斗声和古琴声。待得绕过屋子一看,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抚琴,而数丈远处,两人正在比武,一使长枪,一用长刀。

不消说,用枪者正是颐殊,使刀的,则是涵祁。

而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在比武,不如说是表演更为贴切。枪来刀往间,带着优雅的节奏,与琴声浑然一体,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覆上了一层浅浅银光,配以呼啸生风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鱼这样不懂武功的,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一时兴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弹琴者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弹琴的少女会意,悄悄起身退开。而她刚把双手挪开,姜沉鱼已替她接着弹了下去。

弦颤、音起、风动。

场内刀枪更急,红袍绯衣飒飒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视着两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变,几乎是同一时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姜沉鱼连忙收手起身,急声道:“阿虞一时忘形,弹得过激,罪该万死!”说着就要下跪,却被颐殊伸手托住。

颐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枪是往那边飞的,没伤了你们。”

姜沉鱼惭愧地望向涵祁,见他对着手中的长刀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抬起头,回视她。

那些有关于此人睚眦必报的不良传闻顿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姜沉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弹得不错。”

颐殊“扑哧”一声,掩唇道:“二皇兄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弹得如何,你听得出来?”

涵祁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盯着沉鱼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鱼还没来得及回应,颐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关心人家,连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着。”

姜沉鱼听她话里似乎有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幸好,颐殊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转口道:“其实我和二皇兄刚才是在热身,可一直在等二位来呢。”

姜沉鱼露出询问之色。

颐殊道:“二皇兄听说我和潘将军比武的事情后,就心痒不已,吵着也要跟将军比试一番呢。”说着,笑得眉眼弯弯。

姜沉鱼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记忆里,秦娘只有在说书时才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等响木一拍,段子结束后,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郁了。即使是面对潘方的求亲,也是声音沉沉不动声色。

然而颐殊却不同。颐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没有一刻是静止的,柳眉一起一扬,嘴唇一启一合,千姿百态,尽是风情。

——其实她们是多么不像。

明了了这一点后,姜沉鱼在心中轻轻叹息,转眸再看潘方,潘方正与涵祁对望着,后者虽然竭力压抑,但眼底难掩兴奋之色,为即将与他这样的对手比武而激动——看来,这位皇子果然是个武痴。

静静地对峙片刻后,涵祁抬起一手,沉声道:“请赐教。”

颐殊跑过去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拔了出来,反手一掷,丢向潘方:“潘将军,用我这把枪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枪。

这样一来,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鱼看看他,又看看颐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没说什么,主动退开几步,免得比起武来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动声色,颐殊则显得无比激动,高喊一声:“取鼓来!”

两个侍卫连忙拖来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亲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惊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紧连。随着节奏越来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围也顿时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后院。

而在那样激昂的鼓声里,涵祁挥刀。

银光如电,只一闪,寒冽的刀锋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后退一步,提枪挡开。未等他脚步站稳,第二刀紧追而至。

“好刀法!”颐殊大喝一声,敲得更加卖力。

姜沉鱼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对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起:“阻止吧……”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不行!”

“会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两个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而鼓声也越发急切,一声声,如敲在心上。姜沉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声,就在那时,一道寒光从远处急射而来,“叮”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枪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枪头偏离,从涵祁耳边擦过去。

两人瞬间停下,而一道细细的血丝,从涵祁的右脸颊处冒了出来,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丢掉长枪,屈膝跪下:“在下一时不慎,误伤了殿下,还望恕罪!”

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而颐殊停下了敲鼓,转身望着某个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我二皇兄与潘将军比武之时横加伸手干涉……”

一声音笑道:“我如果刚才不出手,恐怕这会儿二哥就已两腿一蹬嗝屁了。你说,我到底是应不应该出这个手呢?”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犯贱、油滑、让人怒气顿生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那就是——颐非的笑。

姜沉鱼回头,果然,颐非来了。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过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尘土,重新带回指上。原来,刚才打偏潘方长枪的,就是他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