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地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得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

姜沉鱼突地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地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阱。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行步而中规,折旋而中矩,其声也音中钟吕。

所游那而必择详而后处处,仁趾兮生草不践,那生虫也而不履。

居不群,行不侣。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得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得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

但那小厮仍是摇头道:“我家公子说,他送你琴,只不过是为了答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这样好的琴技,才配得上这把琴。”

姜沉鱼还待推辞,帘后传出声响,步音远去,似是对方转身离开了。

小厮露齿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虽说是那个什么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缘自会再见。告辞。”说罢,转身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姜沉鱼看见一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很快地拐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一旁的店伙计道:“那我就帮姑娘把琴包起来了,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鱼问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谁?”

“只知是个富家公子,比姑娘早来一会儿,正在后厅看琴,没想到他自己什么都没买,倒是买了把琴送给姑娘。”店伙计说着,暧昧地笑了,“不过,姑娘的琴技的确是叹为观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谢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姜沉鱼一时无言。她弹曲,本是想试探一下隔壁有何反应,看看父亲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网打尽了,还是有漏网之鱼,也许他们听见琴声后,会猜到她到了,想办法传个讯。而今,没试探出隔壁的动静,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再看一眼依旧悄无动静的蔡家铺子,看来今天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当下对那店伙计说了驿站的地址,然后自己走路回驿站。

没想到刚回到驿站,就在前院看见了那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

她忙问道:“这是谁的马车?”

一旁的李庆答道:“哦,姑娘出去两天了,所以不知道,这是燕国使臣的马车。”

“燕国的使臣到了?是谁?”

“说来难以置信,燕王竟然亲自来了。”

姜沉鱼脚步顿停,惊讶道:“什么?燕王?”

“是啊,谁都没想到,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给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来齐了……”李庆叹息。

姜沉鱼注视着那辆看似平凡并无出挑之处的马车,心中却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四国目前的君主里,昭尹最年轻,登基时间也最短,外界评价他,多是羽翼未丰、受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举铲除了薛家,亲握政权,这才转为坚忍刚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风评最好,开明亲民,幽默风雅,且执政六年,国内无大事发生,也就无失德之处;铭弓年纪最长,壮年时寡言无耻,出尔反尔是经常的事,而且喜战好功,为旁国所不齿,但程国子民却对他有种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疯狂的崇拜,总之是个相当复杂的国君……

然而,要说到真正具备帝王之风的,则是燕王——彰华。

彰华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乃正统国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无惊无险地长到十七岁,老燕王突然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因此顺理成章地就把皇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而燕国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辅佐他到二十岁,事事成熟、内无隐患、外无外忧后就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而彰华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他统治下的燕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综合实力堪称四国之首,他亲政六年,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从善如流,济世康民,功绩卓然。

要说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证明——

燕国的死刑需三复奏复审批后方可执行。而在华贞四年,举国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过年,彰华下令命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团年,待来年秋收后再回来复刑,结果四十九人全部准时归返,无一人逃脱。

此事传至其他三国,世人俱惊。

昭尹立刻在年后派薛采出使燕国,也因此演绎出了后来彰华以绝世美玉“冰璃”相赠的一段佳话。

如今,这个最负盛名的帝王竟然也来到了程国?而且,就在刚才,还送了她一把琴?

绕是姜沉鱼再怎么沉稳镇定,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就明显地逼紧了:“燕王现在何处?”

“燕王也住在此间,只不过就在刚才,宫里来人把他给请走了。”

话音刚落,屋里跳出一人,带着几分哭腔地喊道:“搞什么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工夫,就又把我给丢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头看见姜沉鱼,惊了一下,“啊?弹琴的那个……姑娘?”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刚才送琴给她的那名小厮。

姜沉鱼也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嘴唇张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却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个晕化成了好几个,天地开始旋转,视线开始发黑。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便晕了过去。

天昏地暗。

身体像被熊熊烈火灼烧着,骨骼与肢体都酸疼难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却又依稀可以听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沉鱼幼时最是怕疼……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虞氏,跟我联手吧。”

“朕是帝王……”

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凌乱的、重复的、无休无止的,像绳索一样将她重重缠绕,然后再慢慢绞紧,很疼,疼得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个温润如水、轻朗如风的声音如此呼唤。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两个声音插了进来,姜沉鱼拼命挣扎,然后猛一悸颤,睁开眼睛。视线起先还是黑色的,然后慢慢地绽出光亮,入目,是一张眉清目秀且带着悲悯之色的脸,熟悉而温暖。于是,某个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唤了出去:“师兄……”

江晚衣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师兄,我怎么了?”

“你病了。但是别怕,很快就会好的。”他的眉眼是那么的温柔,笑容又是那么的镇定,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惧怕任何痛苦。于是,姜沉鱼得到保证后,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这一回,噩梦消失了。

她再次醒来时,阳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怀瑾欢喜地放下手里的盒子,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姜沉鱼拥被慢慢坐起:“我的头还是很疼。”

“小姐的烧刚退,头还会有点沉,侯爷给开了方子,现正在煎着呢,过会儿就好。”怀瑾取来枕头垫在她腰后。

“师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爷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小姐,都没好好歇过,刚才宫里来人,把他唤走了。”

姜沉鱼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烦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负重任都不轻松,尤其是江晚衣作为大夫最是操劳,却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给他添乱。当时跳下湖只图一时痛快,如今却害了自己不说,还拖累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