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男人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拿出茶叶,青白细长的手指按在柜门上,轻轻合上。
他转过身之后,程芜才看清他的模样。
面上留着浅淡的岁月痕迹,眉眼狭长不失攻击性,架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却生生减少了那份凌厉,平添一分清隽,清透的刘海随意地垂在额前,不像久经商场的幕后大佬,倒像是多年死宅的书呆子。
让人怀疑他是怎么坐上集团董事长位置的。
在程芜暗暗打量他的时候,林峤松却是目光平静地坐回了椅子上,眼神不曾有半分波动。
直到茶壶里响起咕咚咕咚的冒泡声,茶叶被一点一点地放进去之后,林峤松才看向茶室里唯二的另一个人,“请坐。”
程芜一直很有耐心,主人煮茶,她便认真看着,此刻相请,她便不骄不躁地在他对面坐下,不曾逾矩。
“小漓的性子比较偏执,没有麻烦你吧。”火关了之后,茶水在余温下持续沸腾,大概一分钟之后,林峤松端起茶壶,将茶水一一倒入面前的茶杯。
这是一种长辈谈话式的口吻,程芜感觉自己像是他的女儿,他正在叮嘱自己照顾弟弟。
程芜的年龄的确比林清漓大,但这不代表她好为人姐,也不代表林清漓需要她照顾。
事实上,林清漓已经完全具备一个理性的成年人应该具备的特质,甚至做得比大多人成熟,而程芜,也是被他照顾的对象。
“林总多虑了,小漓是个很成熟的人,并不需要谁的照顾。”
“叫林总太客气了,你是小漓的女朋友,叫我叔叔就好。”将茶水送到对面的时候,林峤松抬眼,面容里带着长辈一贯的温和与认真。
程芜笑着改了称呼,并不奇怪对方会知道两人的关系。
“我听说你跟秦家太子爷已经领了证,夫妻关系也是越来越融洽,我想问问,你跟小漓的这段感情,你是怎么想的?”
茶杯一震,里面的茶水溅到唇边,滚烫。
程芜有些慌乱地放下茶杯,被自己男朋友的父亲指出自己在外面乱搞,是个人都没脸。
站在林峤松的角度,自己好好一个儿子,谈恋爱找女朋友很正常,但不是正经男朋友就算了,还莫名其妙成了小三,这事搁谁身上都得找人问个明白,更何况是久居高位的人呢。
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已经是人家手下留情了。
被人当面戳破的窘迫胜过了其他任何情绪,程芜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这段婚姻关系的主动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是小漓的爸爸,是最不希望他受到伤害的人,我希望你能尽快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不要让他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林峤松提出了很合理的一个诉求,对她这样欺骗感情的女人来说,已经表现出了很大程度上的宽容。
程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林宅的,回到林清漓为她准备的画室,只觉得满心疲惫。
林峤松坦诚的话犹在耳边,让她心底发寒。
“阿雅她精神状态不正常,思想行为混乱,对现实产生了很大的认知偏差,我一直不敢让小漓见她,也不敢让小漓认她。
后来小漓私下发现了她的存在,一直觉得是她抢走了爸爸,分走了爸爸的宠爱。
他18岁那年,阿雅的病情已经彻底瞒不住了,她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疯子,终于有一天,她从高楼一跃而下,当时留在现场的只有小漓一个人,我不愿意多想,心底却总有一种怀疑,阿雅真的是自杀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也不可遏制,他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说到情动时,林峤松已近乎哽咽,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正因为这份怀疑,我对他永远心存隔阂,一直无法接受他。而他,也许是亲眼见证了阿雅的死,在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这些年一直无法突破心理的障碍,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坏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发亮,有坚定,也有期许,“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陪着他,陪他走出这处伤痛。”
这是林峤松最后的话。
程芜觉得好笑,她怎么不知道林清漓是这么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呢?
这算什么?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杀人犯”,林峤松是如何能够如此坦然地请求她的原谅和陪伴?
难道他犯的错,要让她一起承担后果吗?
只要一想到跟自己在一起的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畜生,程芜就觉得浑身难受,像是有无数虫蚁在身上爬,恶心得要命。
房门被无声推开,外面的人沉默着走近,见她失神,打算像往常一样将她揽进怀里。
“别碰我。”程芜轻叱,忙不迭地躲开。
她一句解释也没有,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她一刻也不想看见这个肮脏的地方,一刻也不想看见这个肮脏的人,今天之后,她再也不会踏进这里。
突然的发作和脾气,让林清漓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怎么突然生气了?”
没有得到回复,他也不恼,等着她平复好情绪,然后给自己答案,却只等来她收拾好工具,毫不留情地离开。
林清漓终于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别这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别不要我。”
两条胳膊死死箍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跑了。
程芜却没有一丝心软,强硬地掰开他的手,一刻也不耽搁地抢到门口。
房门拉开,几名黑衣保镖守在门口,身材高大,眼神狠厉,只要她有出门的举动,立刻就会伸手阻拦。
“我不开口,你别想走出这扇门。”林清漓理了理西装,慢条斯理地坐回程芜刚才的位置,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终于撕开了伪装和善的面具,露出冷漠的内里,“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突然生气?”
他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继续演下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程芜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忍不住质问起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根本不爱我。”
“别说得你多爱我似的,你不也一直在玩弄我吗?”她口口声声说着“爱”,但林清漓却从来不信有人会爱自己,更何况还是从一个让自己做小三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你喜欢这种一往情深的戏码,我可以演一辈子,但你非要戳破这一切,那我也没必要给你留颜面。”
似是没想到他一直是这样看待两人的关系的,程芜神情受伤,过往的种种亲昵和真心相待,她都只当喂了狗,“既然你是这样看我的,现在你也没必要伪装了,我走就是。”
事到如今,林清漓已经跟她撕破脸了,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要走可以,告诉我原因,为什么突然就不装了。”
程芜冷笑,“你做了什么还要别人来替你点破吗?你敢说你母亲的死跟你没关系吗?儿子作恶,父亲帮忙遮掩,你林家也是独一份了。”
声音振聋发聩,听得出来是厌极了。
程芜走了,林清漓没有让人拦她。
这个结局是他早就想到的,不是吗?
“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身上这身肮脏的血脉……难道你还指望有人对你怀有真心?”
林峤松笃定又讥诮的声音回**在整个屋子里,林清漓额角暴跳,积蓄在胸腔里的郁气上涌,扬手就将画框掀了,玻璃碎裂飞溅,那身好看的白色西装终是染上绚烂的红纹。
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他。
他自己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