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对于许心瞳来说, 其实只是弹指一瞬。

细数这三年以来的经历,走马观花,像梦境一样。现在回想起来, 她好像变成了一架无欲无求的机器,快、狠、准, 一切只为了达到目的。

头两年她也经手过一些残酷的对垒战, 己方要在全新的城市打开销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方城市扎根多年。她使用的方法不但残酷且卑鄙,价格战、切断供货之类的都是小儿科,还有很多意料不到的。

一开始她还会在意上千名员工的下岗问题, 渐渐的也开始习以为常。

这个行业, 适者生存, 更新迭换不要太快。

“怎么在走神?有心事?”关毅替她亲泡一壶茶,搁到她手边请她品尝。

许心瞳端起茶盏抿了口, 随口夸赞了一句。

关毅也不在意她的心不在焉, 他似乎只是随手为之, 随口一问, 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下,翻开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沓资料。

作为行业内龙头企业之一的H集团的太子爷,他自然有自傲的资本。

许心瞳又喝了一口茶,见他不开口,探寻的目光不由望去。

关毅和她年龄相仿, 一身烟灰色高定西装,头发齐整地往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五官拆开看算不上多优越, 可极标准的三庭五眼让这张脸格外耐看,各方面组合到一起, 成了一副不可复制的出众样貌。

许心瞳初见他还是两年前,在某高级会所的商务酒会里。

他当时不过26岁,刚刚从国外替他父亲打理完海外公司回来,因卓越的眼光和雷厉风行的办事能力,非常受他父亲的器重。

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因为她的同伴想邀请他跳舞结果被拒绝,同伴廖珊珊就悄悄跟她吐槽,说这人眼高于顶,看着就是很难搞的男人,白瞎一张好脸。

隔那么远,四周当时环境还很吵闹,她原以为他听不到的,谁知他朝她这边望来,投来一个冷淡的眼神。

缺乏情绪色彩,甚至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和同伴当时都挺尴尬的。

后来再见已经是合作关系了,他只字不提之前的龃龉,许心瞳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合作久了,许心瞳发现两人的很多想法都不谋而合,合作起来自然也很合拍。这两年来,他们已经是很合拍的partner了。

许心瞳比较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嘴巴严,从不会在背后闲言碎语,虽然一开始感觉有些高冷、难以靠近,比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要强多了。

关于这次博宇在A市开设新商场的事情,两人关于细节又讨论了会儿。

许心瞳:“给到这个折扣,你能全权做主吗?”

不怪乎她这样问,这确实有些超乎想象了。别说H企这种大型企业,就算是缺乏合作方的中小型企业,可能也不会轻易答应。

“当然。”关毅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笑容,说,“只要能拿下市场,先期的这点儿损失和投入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新商场开业的第一周就打垮对手公司。

只要拿到市场份额,后续将利润追上不是难题。

一开始就进入拉锯的话,后面的运营会更加困难。

听他这么说,许心瞳心里大定。签过合同后,她主动提出请他吃饭,关毅露出不太自在的笑容:“算了吧,我怕你哥杀过来揍我。”

许心瞳也爽朗一笑。

这话的典故得追溯到两年前。

许心瞳有一次晚上跟人喝到很晚,当时关毅也在,本想劝她少喝点,周凛就到了。

原本热闹的酒桌,在他出现那时直接冷场。

自此圈子里就知道了,她有个管得很严的哥哥,还有传言说,之前有个什么林业公司的老总趁着醉酒把手放她大腿上,回去的路上就被人给揍了,进医院躺了一个月都下不来床。

虽然传言不可尽信,那之后也鲜少有人敢再打她的主意。

两人路上又聊了会儿,许心瞳亲自送他到楼上,看着他上车才折返回公司。

下午有个会议,她虽然不用讲话,也需要镇场子,开到4点才离开公司。

周凛路上又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到。

许心瞳随口敷衍:“快了。”

“您说的‘快了’,起码还要半个小时吧?”

他语气不阴不阳的,许心瞳反而笑了,低头按着手机,梳理了一下发丝。

周凛没那个耐心了:“晚上6点有家宴,你别迟到了。”

许心瞳说“好”。

这个点儿长安街上最是堵,说好的6点,她到底还是迟到了10分钟。

自知有愧的许心瞳双手合十,进门就是一阵忏悔,说得那叫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差流下两行热泪来表示她的归心似箭和迫不得已了。

周振远但笑不语,弯腰给浴缸里的鱼喂食。

周凛面无表情:“你不去演戏真是屈才了。”

许心瞳在他身边坐下,给自己夹了一只炸香蕉:“我现在挣的钱比演戏的多。我干嘛要去演戏?”

周凛语塞。

回头看她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堵了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他说不过这个死丫头了。

“你现在是有钱了,翅膀硬了,不用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他哼笑。

“这您就错了,我没钱的时候也没把您放眼里过啊。”

周凛:“……”

跟她多说两句都会气到自己。

周振远入座,手里的筷子敲了敲手边的一道芦笋:“你尝尝,特地让小张给你做的。前几天你不是念叨着要吃芦笋吗?”

“凡事都是有时效性的,我现在不喜欢了。”她微微笑,神情自若。

餐桌上却都是一静。

在家里,也就她敢这么怼周振远。

周振远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动怒。

吃了会儿,周振远随意问了她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叮嘱她不要锋芒太露,说前几天老梁家的告状告到他这儿来了,说她做事太绝,把周小公子抄得底裤都没了,要他给个说法。

许心瞳皱着眉头吐掉一根鱼刺,一副无语凝噎的样子:“不是吧?商场如战场,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回家找老子告状?什么玩意儿。”

“女孩子家家的,文明点儿。”周振远加重了一些语气。

不过,谁都听得出来,他没真动怒,倒是有几分欣慰的味道。

毕竟,梁家这些年大不如前,跟周家比起来差远了,根本不需要顾忌梁家的脸面。

而且这事儿他们占理,是梁家无理取闹。

“过两天我要去京山疗养,你俩跟我去吗?”周振远问。

许心瞳摆手:“老年人疗养别叫上我,没兴趣。”

周振远:“别整天挣钱挣钱的,你挣那么多钱,花得完吗?”

许心瞳慢条斯理剥一只螃蟹:“花不完攒着呗,我就是爱钱,看到钱我心情就好。以后我还要造一座金屋,每个房间门口贴上标签,美金、软妹币、英镑……以此类推,心情不好了就去看一看。”

知道她就爱跟自己抬杠,但这话也着实是……

周振远笑着摇摇头,也懒得说她了。

周凛却笑道:“那你可得把屋子藏好了,不然我每天拿铲子过去铲下一小块,保管发大财。”

许心瞳:“我一定提前在院子里养好十几条藏獒,你赶来,我就放狗咬你。”

周凛哈哈大笑。

晚上许心瞳没有回去。

她在这儿的房间在三楼,整层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其他地方不是书房就是琴室,主打一个安静,谁也别来打扰。

她上次来还是一个礼拜前,屋子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都没动过,显然是花了功夫的。

人非草木,许心瞳望着粉红色的闺房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

真真是直男审美。

一个周振远,一个周凛,谁都逃不过。

正思索着,房门被人敲响。

她头也没回:“没关。”

周凛这才拧门进来,径直走到她身后:“听说他回来了。”

“谁?”许心瞳神色平静,对着梳妆镜卸妆。

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波澜。

好像过去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周凛头一次生出看不穿她的感觉,默了好一会儿。

相比于从前的情绪外露、性情之中,现在的许心瞳明显沉稳大气了很多,不说口才上的进步,就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周凛在心里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希望她成长,可她真的长大以后,他心里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年她在外面很苦,一开始将那么小、那么全新的公司带出来,需要遭受的非议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她也从来不打着周振远的旗号行事,吃了亏也不会跟家里说。

就像那次,知道她被人揩油他心里的愤怒简直要喷薄而出,可她却表现得镇定又冷漠,公事公办,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内心。

可他无可指摘,也没办法说什么。

“瞳瞳……”周凛叹了口气,“你跟他……算了,我不多说什么了,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许心瞳默然不语。

窗外树影横斜,月亮在青石板地面上洒下一地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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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国际机场。

早八点,飞机平稳落地。空姐过来慰问,傅闻舟将随手取的一本财经杂志合上,笑着道了谢,在助理陶平的陪同下下了舷梯。

早晨的太阳干净而耀眼,有种濯濯洗净的刺目感。

傅闻舟站在空旷整洁的机场大厅,颇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带着一帮西装革履的高管迎面迎上来,拉着他的手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傅闻舟唇角的笑意有些勉强,辨认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是他大学时的同学纪瑞明,目前在国内一家大型控股集团公司工作,现阶段主要是负责A市的商场管理和运营这一方面。

路上,纪瑞明拉着他就是一通闲侃,渐渐的,倒也唤起几分旧日的回忆。

“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哪像我,还在这家商场苦熬呢,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个总经理。”

“各有各的难处。”傅闻舟笑道,下车时,掸了掸大衣上沾染的柳絮。

抬头望去,这家商场有些老旧了,五层楼的建筑,位于A市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可灯箱不够明亮,门口还有尚未清扫完毕的垃圾。

纪瑞明也有些尴尬,招呼远处佝偻着腰背打扫的一个清洁阿姨,让把这边先扫一扫。

“这边。”纪瑞明带他进了员工电梯,去到顶楼办公室,又让秘书上才茶。

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傅闻舟在国外喝的都是国内空运过来的鲜茶,不像这茶,入口一股潮闷味。

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十指交握,靠入沙发里。

“没想到你会回国。”纪瑞明笑道,又夸赞了一番博宇现在的发展和成就。

傅闻舟偶尔应和两句,态度始终谦和,温文有礼,可就是什么都探不出来。纪瑞明也就不再兜圈子了,开门见山道:“咱们也是多年老朋友是吧?博宇和衡阳也有很多方面的合作,你们博宇现在要建立商场,进驻这几家城市,我也能理解,但不能太过分吧。还有你们博宇的这些年轻人,也太狂了吧……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发展策略?一点都不考虑日后的人情往来了?”

傅闻舟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老同学,你这就冤枉我了。我今年已经不管公司的具体运营了,就是个挂名的董事长。公司下面的策划啊,运营什么的,我一概不知啊。”

纪瑞明被噎了一下。

他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可是,傅闻舟说话滴水不漏,这些琐事撇得干干净净,他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又道:“那下面人做事不妥,你总能插上话吧?就说这个Vivian吧,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说话做事别太过。她扬言要在两个月内打垮我这家商场,你听听,这什么话?”

傅闻舟:“她真这么说的?”

“这还有假?!”纪瑞明都快气炸了。

任谁一把年纪被一个后生这么挑衅都受不了。

不过,博宇和衡阳虽然也有合作,大多时候也是竞争对手。他也不指望傅闻舟真的干预什么,要不是这个Vivian太过分,他也不会跟他大发牢骚。

“听说姓许,明明是个中国人,要取这种名字?现在的小年轻啊,都崇洋媚外,经营手段都那样,完全不择手段,不像我们那时候的人了,重感情……听说她被她老公给甩了,所以看男人特别不顺眼……”

傅闻舟一字未评价,听完后笑了笑,一脸无奈地说:“我都说了,我现在不管具体的事务,她是大区领导者,我也管不到她头上。”

纪瑞明有理由怀疑他是在推脱,可傅闻舟表情始终平淡温和,他找不到什么借口来反驳,只能憋着一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傅闻舟颔首跟他道别。

纪瑞明送他到门外就止步了。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雪,傅闻舟仰头望去。

天色阴沉沉的,雪片纷纷扬扬,像在撒盐粒子,刮在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