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有那么一段冗长的静默, 让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几乎**然无存。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

这真是一件令他感到羞耻的事情。

她早已忘却前尘旧情,偏偏他还沉溺在虚妄的过去里, 贪恋那一点儿虚假的温存,徒惹人笑柄。

再抬头时, 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我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怎么, 傅闻舟没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许心瞳皱着眉,没懂他的意思。

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别样的恐惧,像是有一只手在拉扯她, 要她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看到她退了一步, 周凛却笑了, 心里有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已经做到了老头子要他做的事,那么傅闻舟呢?他凭什么可以置身事外, 在她面前扮好人?

周凛:“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吗?就你爸那个名声, 就你妈那点儿资产, 没有任何原因, 他会跟你结婚?”

许心瞳:“……”

周凛:“你也不想一想,他跟他爸的关系那么差,没点儿人脉和关系,早些年是怎么在京市立足的?没有我爸,他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爸, 他早被他爸逮回去联姻从政了,还能这么逍遥?”

许心瞳摇头,机械地摇着头:“我不信, 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头顶的天空好像昏暗下来,视野里一片模糊, 许心瞳掰了掰手指,感觉提不起一点力气,牙关都在哆嗦。

周凛脸上没有表情,一字一句冷酷冷硬,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你觉得我骗了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友情?那么傅闻舟呢,你敢回去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跟你结婚吗?”

“你不要再说了!”许心瞳逃也似的要走,结果撞到了墙角。

周凛脸色变了,忙上前扶住她,声色俱厉:“你在干嘛?!不看路的吗?”

许心瞳挥开他,神经一阵阵麻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胸口起伏,忍不住抱紧了自己,感觉身体一阵阵地发寒。

看到她这样,周凛恨铁不成钢,又觉得心如刀绞,他握紧她削瘦的肩膀,非要她看着他:“你听好了,许心瞳。他之所以跟你结婚,是因为答应了我爸要照顾你一生一世,而且要把你带回去,喊他一声‘爸爸’。你这个笨蛋,你以为他有多么喜欢你?你不过就是他拿来献媚我爸的工具,用来攀交情利益互换的东西而已!你这个傻瓜,还对他掏心掏肺?!”

“你要不是周振远的女儿,你看他会不会多看你一眼?真以为他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根本懒得多瞧。”

许心瞳的耳边嗡嗡作响,那一瞬间好像失聪了似的。

她张张嘴,奈何发不出声音,好像那一瞬间开始不会说话了。

-

许心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楼下。

这个点儿,银泰周边灯火璀璨,人来人往烟火繁盛。

她坐在车里,像被困在了一个狭窄的玻璃罩子里,看着眼前一张张或微笑或明媚的面孔转瞬即逝,像一个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局外人,那些热闹好像都跟她没有关系。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上去?”周凛看她,欲言又止,心里仍是跟针扎一样。

有对她的恨,对周振远的恨,也有对傅闻舟的恨意。

最恨的莫过于周振远,为什么要让他去认识她以后才告诉他,她是谁。

可他偏偏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想。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不应该,没结果,连想一想都会坠入无底的深渊,不能挣脱。

很多年以前他就作出了选择。

许心瞳没有应答,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过了会儿才仿佛是回了魂,她伸手去扳车门。

门开,她脚步虚浮地下去,仰头看了眼高耸入云的冰冷建筑,心里一阵寒凉。

傅闻舟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出乎他的意料,客厅的灯还亮着。

许心瞳侧对着他窝在沙发里,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像是在发呆。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他有些意外,走过去伸手要将她抱起来,手却停在了半空。

走近了他才看清,她脸上都是泪水,早已干涸。

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似的。

傅闻舟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有些不吉祥的预感:“……发生什么事情了,瞳瞳?”

许心瞳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似的,仍坐在那边,没动。

傅闻舟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瞳瞳……”

“为什么要骗我?”许心瞳终于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生气、愤怒、失望,可有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虚弱。

她的眼神让傅闻舟心里跳了一下,无来由的有种心浮气躁的感觉。这不应该,他向来是镇定的、自我的,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平静问:“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许心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人,简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不主动说出所有的话,他就不会主动跟她摊牌。

这是他的定力,就像他说的那样,对方不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是不会出牌的,他永远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可她不是他的敌人,他也要这样对付她。

许心瞳心里酸涩烦闷之余,又有一种难言的愤懑。

“傅闻舟,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这样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双目如炬,似是忍耐许久,终于爆发出来,“你是因为我爸才跟我结婚的对吗?!如果我不是周振远的女儿,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对不对?”

傅闻舟只觉得脑海里好似闪过一道白光,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控制。

许心瞳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平息情绪。

四周一片死寂。

过了会儿,他才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不管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傅闻舟想了想,说:“我是喜欢你的,瞳瞳,不要听风就是雨……”

“喜欢?像喜欢小猫小狗那样的喜欢吗?”许心瞳猛地打断他的话,情绪几乎要失控,“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独断专行!什么事都把我蒙在鼓里!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只要施舍一点儿温情,我就屁颠颠地凑上来,对你掏心掏肺!我怎么这么贱哪?!”

她终于没办法克制,眼泪一股脑儿地往下淌。

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她胡乱地伸手抹了几下,结果却是越抹越多。

一颗心好像被钻成了一个个窟窿,千穿百恐。

除了被欺骗的愤怒和伤心,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耻感。

人家就是逗逗她,闲着没事儿逗她寻开心了,她就觉得人家有多么喜欢她。

如果真的喜欢,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静?

细数两人结婚以来的种种,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冷静自持,就算真的有什么龃龉,他也不会主动联系她,徒留她一个人在那边生闷气,下次见面时他还是衣冠楚楚、谈笑自若的。

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瘪了的皮球,之前生的气都是笑话。

她在那边生气,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

傅闻舟看不得她的眼泪,面对她的指责,他只是沉默,面上仍是平静。

可他心里并不是那么平静。

他站起来,焦躁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承认一开始跟你结婚确实是权衡各方面利弊的决定,但这并不代表我只是在利用你。瞳瞳,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许心瞳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到底只是惨笑一声,脸色灰败,“你是喜欢,可这种喜欢有几分?”

他的喜欢,更多的是建立在“她有价值”的这个基础上。

如果她不是周振远的女儿,他根本不会跟她结婚,考虑都不会考虑。

许心瞳以前觉得自己很不了解傅闻舟,此刻却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不了解他。

至少,他的行为准则,处事作风,她竟然可以这么清楚。

她实在是心寒透顶,只觉得一腔真情全喂了狗。再细想之前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他面前的讨巧卖乖,都恨不得立刻扯张面罩把自己裹起来。

从来没有这么丢人现眼过。

周凛说的没错,这两人就是半斤八两,一丘之貉。

傅闻舟自问是一个心性强大的人,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可此刻,竟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曾经也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从不否认自己和她结婚是带着目的的,喜欢是真的,逐利也是真的,唯一不一样的可能是一开始的喜欢只有三分,后来渐渐的演变成他无法控制的局面。

那时候他想,就算她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也不是很在意。

现在他觉得他洒脱不起来。

他根本一点也不洒脱。

他努力平复,想要作最后的挽留:“我承认,我冷漠,我没有心,我自私自利,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瞳瞳,我对你是真心的。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他竖起三根手指,“如果我说谎,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

“你神经病啊!”许心瞳骤然打断他,心惊肉跳。

目光和他的目光对上,她又猛地别开了。

她心里很乱,不想看到他,或者说,害怕看到他。

她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这个人,真真假假,实在难辨。

渐渐的,她的怒气平息下来,眼底只剩下空洞,似乎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深吸口气,心里有了决定,转身就朝房间走去。

傅闻舟心乱如麻,忙拉住她:“你去哪儿?”

“我们先分开一下,你让我想想清楚。”

“那你住哪儿?你住外面,我不放心。我搬出去好了,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保证不打扰你。”

她坚定摇头:“我不想呆在这儿,在这里,我就会想到你。”

他讷讷半晌,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手里的力道也松了两分。

他苦笑,从未有过的落寞:“瞳瞳你知道吗?别人都说我出生好,可我小时候就是在乡下长大的,我养父母过世后,我才被接回来。我跟我爸关系不好,他总是让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我一点自由和尊严都没有。”

许心瞳很难想象他这样耀眼骄傲的人会说这样的话。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怕自己心软。

她脸上维持着冷漠:“你是在卖惨吗?”

他摇头:“我说这些不是想奢求你的谅解,我只是……我只是想说,我不是什么厉害透顶的人,我也有无力和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对不起,瞳瞳。”

“可犯了错的人也有机会回头,对吗?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