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黄毛兽其人

庙会过后,一连下了七天连阴雨。四官乡的百姓着了忙。天天抬头看天,天天骂老天爷。麦子临近成熟,正需要太阳暴晒。这下可苦了!大片大片的麦子扑倒在地上。许多庄稼人等不得雨停,便带上妻子儿女下田,把麦子一垄垄扶起绑好,尽量减少些损失。

柳镇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人并不靠田吃饭。每人几分地,多是种些菜蔬。就是再下几天雨,也没人着急。这几天,倒是难得的空闲。阴雨下个不停,乡下来买东西的极少。他们便自寻消遣。或喝酒,或赌博,或聚众聊天。黄毛兽格外活跃。他一连几天,钻到江老太家说书。三间屋挤得满满登登。这种时候,街上人更感到黄毛兽的重要。

这一天,雨后初晴。野外的空气透着新鲜。一大早,黄毛兽便背上鸟笼子去了柳林。此刻,门前的柳林边,正有一群老汉逗引画眉。几十只鸟笼挂了一大片,老汉们或蹲或站,看百灵、画眉各展歌喉:

“嘟嘟!嘟嘟嘟!……”

“啯啯啯啯!……啯啯!……”

……

画眉、百灵学舌,一般都能叫十种八种,全要看主人如何**。此时,有的如流莺啼啭,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如雄鸡报晓,有的如喜鹊噪枝……这一片叫声,百喉百音,分不清个点儿,谁也不让谁,热闹如鸟市。引得那林中鸟儿也都叫起来。霎时间,由近及远,十几里长的柳林一派喧嚣。仿佛一阵狂风惊了林子,声势极为浩大!

黄毛兽眯眼听了听,不屑地笑了。他不慌不忙,把笼子从肩上摘下来,往旁边的树权上一挂。他那只画眉便立刻叫起来,声音嘹亮凄婉。在一片不分点儿的鸟语中,马上能辨出它的声音。初时,那画眉仿佛试喉清嗓,拔了一个单音,如一股清泉窜入浊流,把其他鸟儿们一惊。继而,那画眉便放开歌喉,独自叫起来。时而低缓,时而高亢。低缓时,如暗泉呜咽,如泣如诉。似一股溪流在地下埋了千百年,左冲右突,总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叫人听了,心里郁郁闷闷,凄凄惶惶,真想大叫一声,一脚把地跺个窟窿,让那暗泉喷个痛快。高亢时,如吹一管横笛,音色清亮。那声音如一条飞蛇,先在林边大路上窜来窜去,后突然转个弯,一头扎进林中,千回百折,绕来绕去。由近及远,又由远而近,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捉摸不定,在十几里长的柳林中转了个尽兴。正酣畅间,那声音猝然连拔数节,像从树叶儿底下钻出来,一直高上蓝天去了。众人忙着抬头寻找,那声音似一只云雀,越飞越高,越高越飞,惊得人踮脚咂舌,手里捏一把汗。突然,云雀一个跟头跌落下来,那声音直落八度,戛然而止。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都呆住了。这才发现,他们那几十只鸟和林中所有的鸟儿,都早已停止了叫声,只站在那里痴痴发傻。

黄毛兽这只画眉一气叫了足有半个时辰,人们也就呆了半个时辰。仿佛魂魄都被摄了去!

好一阵,老汉们才清醒过来,纷纷叫绝:“这哪里是鸟?分明是一只精灵!”“叫声愣是与众不同!”……

这座柳林,是街上养鸟人经常聚合的地方。大家互相欣赏对方的鸟叫,也自我卖弄一番。但无论怎样自我卖弄,都不能不对黄毛兽的画眉怀着敬意。今天更是如此。平日,黄毛兽和人会鸟时,总把鸟笼挂在一旁,或用笼衣遮住。从不让人看他的画眉。大家猜测,他养鸟肯定有一种独特的方法。不然,鸟儿不能这么叫法!

这时,一个瘸腿老汉再也忍不住,趁黄毛兽正得意时,冷不防蹦过去,一把掀开笼衣,乜眼细看。突然转头大叫起来:“日娘!老黄这只画眉是只瞎鸟!”

黄毛兽一惊,忙过来拦阻时,已经晚了。众老汉一窝蜂围上来:“咋?瞎鸟!”

“是瞎鸟!你看,”瘸腿老汉又撩开笼衣,“两眼瘪瘪的,是两个黑窟窿!”

众人便扒住笼子看,那画眉居然不惊,只站在架木上,任人观看。黄毛兽这时也由不得己了。大家已把他挤到一旁。他面色有些惊慌。

突然,一个老汉义叫起来:“日娘,见鬼了!这画眉两眼有痂,像是用火绳烫瞎的!老黄,你小子玩的什么鬼把戏?!”众人也迭声乱嚷:“老黄,**画眉也不是这法儿!你不黑心吗?”……

黄毛兽忙分辩说:“哪里话!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当初,我买这画眉时,就是双瞎。我是可怜它才买下的呢!”

一群老汉便不信,只用眼白他,痛惜不止。画眉本属山鸟,万千世界都曾收到眼里,一旦失去光明,其悲哀可想而知。无怪它的叫声那么凄绝!这家伙也忒残忍了!

大家的估计并没有错。这画眉从山里带来时,两眼原如清水。但黄毛兽百事要强。他看这画眉叫声和别的画眉并无二致,凭你怎么**,也不过多几种叫法。街上的老玩友们也只在这上面下工夫。无事便掮着笼子入林,让画眉吸晨风岚气,听百鸟鸣唱。多学一副口舌,便多一个品级。黄毛兽这只画眉到手时,品级就很高。但他不满足,就用火绳把它双眼点了。初时,画眉负痛,兼之两眼漆黑,便满笼飞窜,惨叫不止。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变得羽毛凌乱,憔悴不堪。数日后,双眼结痂,痴痴呆呆。虽不再乱扑腾了,却哀伤不已。再叫时,便有悲音。这就多了一层情韵在里头。日子久了,这只画眉因视力消失,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有鸟从天空飞过,只要叫一声,它便能学上来,仿学其他鸟叫,竟比有眼时还快还像。只是不论叫什么音调,总有凄凉之感。这一来,它的叫声便超出所有画眉一等。但黄毛兽却一直保密,唯恐外人知道。原来,养鸟人最讲鸟德。养鸟须爱鸟。无论怎样**,终要顺其自然。此技虽可巧夺天喉,得到一副独一无二的好嗓子,却为养鸟人所不齿!

现在,这秘密终于被人识破,黄毛兽便有些尴尬。虽然极力否认,大家还是半信半疑。老汉们摇摇头,纷纷扛起各自的鸟笼,不欢而散。

黄毛兽看他们都气哼哼地走了,心里却感到好笑:不就是一只鸟吗?何必这么生气!他很看不起这些老家伙。他们虽然都是老玩友,说是玩鸟,其实一辈子都是鸟玩人。我这才是人玩鸟呢!

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并没有冲淡他几天来的快活。他转身打个唿哨,那只豺狗不知从哪里蹿过来。黄毛兽摘下画眉笼子,扛在肩上,领着豺狗,往林子深处玩耍去了。

他干吗不快活呢?略施小计,就让岳老六父子火拼了一场。听说地龙被岳老六揍得卧床不起了。哼,死了才好呢!

在黄毛兽看来,地龙是活该!因为是他首先招惹了自己。你老老实实呆在岳庄,怎么开店,怎么发财,也轮不到我眼红呀。可你偏偏跑到柳镇来,又是争财产,又是争宅基,还要搞清什么哑巴的来历。呔!真他妈的兔子撵狗,没规矩了!

他觉得自己完全是被迫卷进这场纠纷中去的。自从八〇年从外地回来,他本希望过一个安静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常常不能尽如人意。

这使他感到恼火!

黄毛兽自小失去父母。婶母岳黄氏把他拉扯到十二岁,娘儿俩便闹翻了。他生性冥顽,不服管教,食量又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八个窝头。岳黄氏心眼儿小,又是小本生意。总嫌他吃得太多,一天到晚唠叨斥骂:“谁家孩子像你!懒得油瓶倒了也不扶。就知道吃、吃!草包肚子,整日也填不饱!”再吃饭,便给他限量。顶多让他吃六成饱。黄毛兽伸手再要拿馍,她便一瞪眼:“又不干活,吃那么多干啥!”黄毛兽正长身体,便饿得发慌。有时趁婶母不在家,便偷吃。忽然被发觉,就免不了挨一顿打。黄毛兽渐渐受不了,和岳黄氏终于大闹一场,搬回自己家中。

从此,他便独立谋生。

只要能吃饱饭,干什么都行。他有力气。跟铁匠拉大风箱,跟木匠拉大锯,跟泥瓦匠当下工……五行八作,没有不干的。有时,是人家请他帮工。有时,他不请自到。看谁家有活,贴上去就干。人家也不好推辞,反有点可怜他。不就是为了吃饱饭吗?但更多的人却欺负他。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又爱惹事,常常被一群人按倒打。他就伺机报复。偷鸡,砸狗,堵烟筒。夜间悄悄窜进人家厨屋,往锅里拉大便。他像个夜游神似的,把柳镇搅得鸡犬不宁。他有过报复的快感,也尝足了被惩罚的苦头。一天傍晚,他正往一口吃水井里撒尿,突然被发觉了。一下子激起众怒,被街上人捉来,在树上吊了一天。孩子们围住他,往他脸上撒土、吐口水。最后,还是岳黄氏给街上人磕头求情,答应出钱淘井,才被放下来。

当他长成一个壮小伙子的时候,已洞悉了人世的许多艰辛,也磨炼出一副刁顽倔强的性格。这时,他已成了柳镇街上不可小视的人物。没有人敢再欺负他了。他个头大,有力气。三个同龄的小伙子合起来,也不是他的敌手。他可以晃着膀子在街上走路了。

但他又常常感到孤独,感到无法言说的烦躁。

这时,江老太把他勾上了。这使他的生活顿时变得灿烂起来。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在他十八年的孤儿生活中,一直缺少女性的爱抚和温存。江老太大他十多岁,既把他看成孩子,又把他当做情人。江老太真心实意地疼爱他。十二岁时,他因为饿离开吝啬的婶母;十八岁时,当他面临更大的饥荒的时候,江老太收留了他。她给他饭吃,给他温存,给他一个女人能给的一切。他感激涕零。他认为世界上没有比江老太更好的人了!他几乎是跪倒在江老太的石榴裙下。在他心目中,这个风流的妇人是他的上帝。夜间,当他们赤身**躺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她用言语、用她的富有魅力的肉体挑逗他;他便也笨手笨脚,按照她的引导,疯狂地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用他年轻健壮的身体去满足她的情欲,也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他们疯狂地互相摧残,互相践踏,扭打在一起,最后精疲力竭地睡去。而到了白天,她是母亲,他是儿子。她威严地命令他做这做那,仿佛夜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而黄毛兽却每每感到羞惭,感到惶恐,不敢正眼看她。他毕竟还太年轻,太缺少经验。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黑夜、白天,白天、黑夜……他轮番体验着她作为情人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双重感受。在柳镇街上,黄毛兽不怕任何人。但他却怕江老太。她不是靠武力征服他,而是靠情感征服了他。他觉得,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给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一辈子也偿还不清。

她可以任意驱使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三年困难时,街上人饿得浮肿、打晃。但江老太没有挨饿。黄毛兽拼命去偷盗集体的东西,既为了自己能吃饱,也为了养活她。他不能让她挨饿。他不能让她丰满的身体干瘪下去。有时,他把偷来的东西全部给了江老太,自己却断了炊。饿极了,他便去黄河滩上挖野菜吃。他食量太大。挖野菜时,有时等不及拿回家煮熟,便寻一洼清水,洗洗干净就生吃了。吃得舌头发涩,吃得满嘴绿汁。但他还是得吃,大口大口地吞吃,像牛吃草一样贪婪。他太饿。

五九年春天,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那时,附近河滩上可吃的野菜已几乎找不到了。一天傍晚,他去更远的河滩寻野菜。突然发现草丛里卧着一具新鲜的女尸。那是个年轻的姑娘。想必是饿死在这里的。那时,四省交界地常有些逃荒的人经过柳镇,经过河滩。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黄毛兽也是饥饿难耐,突然生出一个残忍的念头。这念头连他自己都害怕,拿镰刀的手直哆嗦。但终于还是被饥饿驱使,断然下了决心。他扒开那姑娘的衣服,刚在她大腿上割了一刀,那尸首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黄毛兽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逃,像有一个鬼在背后追着。他慌慌张张逃回家中,才想起镰刀扔在那里了!他想了想,去江老太家要了两个青菜窝头,也没说干什么,又摸黑去了原地方。那姑娘果然已经坐起来,正嘤嘤地哭泣。黄毛兽惊得毛发竖起,浑身汗毛孔都奓开了。他壮着胆子,慢慢挨过去,突然把两个窝头往她怀里一塞,没等那姑娘明白过来,就拾起镰刀飞也似的逃走了。这一次,黄毛兽吓破了胆,躺倒几天,大病一场。两年以后,一次酒后失言,他绘声绘色地向人述说了这件事的始末,仍是四座骇然!黄毛兽本名黄毛。自此以后,街上人才暗中给他添上一个“兽”字。但后来,他本人再不承认有这事,只说那是自己醉后吹大牛。街上人却深信不疑。

黄毛兽和江老太相好多年,尽人皆知,加上那一段不光彩的“兽”行,再没讨上老婆。正因为这段历史,七〇年清队时,他被关进学习班。后来,在民政助理老裴帮助下,黄毛兽逃了出来,一撒腿跑到了广西大山里。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几与外世隔绝。他在那里躲过一场灾难,却也饱尝了流浪汉的孤独和艰辛。

在黄毛兽的记忆中,他四十多年的生活总是动**的、不可捉摸的,简直没有一刻平静,平静的生活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当他从广西十万大山中,带着哑巴和豺狗重新回到柳镇的时候,他对后半生的日子有着那么多的憧憬。他有女人了,他可以安居乐业了。可是,天知道怎么会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地龙成了他的死对头!几次较量,使他知道地龙并不好对付。但事到如今,只有干到底了!眼下机会难得,必须一鼓作气把他轰出柳镇去!是的,要轰!要让街上的人都去轰他!

二十五 “生活也是赌博”

地龙和黄毛兽打了一架,又被岳老六揍了一顿,无论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损伤。

这几天,他一直在**躺着养病。好在下连阴雨,店里不忙,有花妮一个人上班就行了。他没有关门。他不能关门。哪怕没有一个人买书,也要每天按时把门打开。

当然,这全靠花妮支撑门面。地龙很感激她。这几天花妮的压力够大了。有一天早上来,地龙看她双眼红肿,像哭过的样子,就猜到了什么,问她:“花妮,是不是和大婶吵嘴啦?”花妮忙说:“没有没有!”“你别骗我。看你的眼都肿了。是不是大婶不让你在这里干了?”花妮说:“她说不让干管什么用?她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我有我的主意!”

到中午时,这件事就被证实了。花妮回家吃饭时,花妮娘趁空儿偷偷来到书店,拿出一百块钱还给地龙,很难为情地说:“地龙,不是大婶怕事。我怕花妮不懂事,别给你捅了娄子……我想,让她回去。你……另请人吧。”地龙从**抬起头,显得很尴尬,就说:“大婶,你放心。我不会连累花妮的。你让她回去,我……决不阻拦。可这钱就算了。你还拿回去,算她的工钱。”两人正在推让,花妮一阵风闯了进来,一看这情景,气得泪都流出来了。她一把抢过钱来,往地龙手上一放:“这钱你收下!算我入股!”又转身对娘说:“你这是干啥呀?看人家失火,是火上浇油哇!别说是你,这时候地龙撵我,我也不走!”连推带拉,把娘拉出门外去了,“你走吧!我的事,你别管!”花妮娘看女儿这么坚决,又是在当街上,没有再说什么,抹抹泪就走了。江老太正打着雨伞在旁边卖瓜子。刚才花妮在屋里吵吵嚷嚷说的话,她全听到了。这时,就酸溜溜地说:“哟——嗨!花妮,你倒挺仗义的呀!”花妮没好气地说:“那是!做事总比落井下石好!”转身进了书铺。

自此以后,她每天冒雨按时上班,一个人撑着门面。还不断为地龙端茶倒水,一天做三顿饭。这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她心甘情愿为地龙分忧解愁。江老太和街上人都看在眼里,更多的闲话就出来了。花妮明明知道,也不理睬,反而说笑自如,装出一副挺高兴的样子。

那天午后,胖墩阴着脸来了,在门口喊:“花妮,你出来一下!”花妮一看他脸色,就知道来意,故意说:“我出去干啥?有话不能进来说!”“你出来嘛!”花妮就出来了,站在书铺的走廊下:“有话快说,我还忙着哪!”胖墩便不高兴,看左右无人,低声说:“你心里还有我没有?”花妮看他一副孩子气,又好气又好笑:“你又听到什么闲话啦?”胖墩喃喃地说:“多啦!”花妮说:“各人一张嘴,你管人家说什么?告诉你,咱俩的事,我都告诉地龙了。地龙挺高兴的!你别疑神疑鬼。这会儿人家有困难,我能离开?亏你还是个团支书!快走吧。”胖墩看了她一眼,想想也对。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花妮叹一口气,也转回屋子。她知道街上人在盯着书铺子,盯着她。但她却一直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要让人相信,地龙的书铺子垮不了!可她内心里,却还是有些慌乱。一切迹象表明,书铺还会出事,还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她心里很不踏实。

地龙睡在里间,没人打扰他。只林平来过一趟。那天下午,林平找人把岳老六送回岳庄,又去医院请了个医生来,为地龙治伤。而后就再没来。这几天阴雨连绵,乡政府的全体干部都分头下乡,组织排涝抗灾去了。地龙躺在**,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平静。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很多。简直没有一件事不让他苦恼。

庙会过后第三天,爹又来了一趟。岳老六回到岳庄,地龙娘和他大闹一场,又哭又叫:“老东西!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岳老六心乱如麻。他相信自己并不错。可事后一想,又疼儿子。儿子那一刀像扎在自己心窝上。尽管儿子说了绝情话,但儿子还是儿子。他怕地龙出了意外,又被老伴缠着,隔一天又跑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发火,还给儿子拎来一只老母鸡,让他补养。地龙躺在**,头不抬眼不睁,昏昏沉沉的样子。岳老六看着心里发酸。站在床前,把语气尽量放缓和,劝说道:“爹哪样不是为你好?爹快入土的人了,为的什么?为的引你到正道上来!你能走正道,爹……死也安心。你想娶……媳妇,也该娶媳妇了!过去怪爹粗心!过两天,我就去求媒人。咱明媒正娶。拣模样儿俊的,任你挑!哪能去争人家女人呢?——还有,这几年挣的钱,还不够你花?干啥事,别贪!钱多了会惹祸,惹人眼红!咱是庄稼人,还是以种地为本分!金饭碗,银饭碗……”

地龙二目紧闭,任他唠叨。在他的感觉里,爹的土地经已经念了一百年、一千年了。他早已听得麻木,听得厌倦,听得恶心了。他不愿再费唇舌和他争辩。岳老六说了半天,没有讨得儿子一句话。他知道这孽种爱心里做事。三句两句话难说得他回心转意。临走时说:“你好生想一想吧。爹不再逼你。终有一天,你会……想通的!……”岳老六噙着泪水,披上一件破塑料布,戴一顶斗笠,又冒雨走了。街上一条被淋得精湿的披毛狗尾随着他,一路“汪汪”叫着,送他出了街口……

地龙硬着心肠,听父亲踢踢踏踏离开书铺,才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屋顶。他对父亲顽固的脑筋感到束手无策。父亲像一根粗硬的铁丝绠,拦腰把自己拴住。要摆脱他简直不可能。而柳镇又有一张无形的网横在当街。每撞一下,就要被摔一下。若真的撞破了网,等待自己的不知是阳关道,还是一口井!地龙一时心如死灰,退回去吧!回到土地上去,那倒清静,一切矛盾都会烟消云散。可这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觉得这很像一场赌博。自己赢过,也输过,起码还没有输光。输光了再走也算一条汉子!这么半截子回去,是件丢脸的事……不知怎么,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十二岁那年,他到柳镇来看望姑母,在街上遇到一群狗拦路。他本可以绕个弯绕进来的。但他没绕,也没退回去,只从路旁捡起一根棍子,迎着汪汪乱吠的狗走上去。他走得很镇静,也很警惕。十几条狗呈扇面围着他,狂吠着往后退,并不敢轻易进攻。只一条打头的白狗不时蹿上来,企图咬他的脚。他看准了,抡起胳膊当头一棒,却打它腰上了!其余的狗大叫着吓跑了。白狗却疯狂地扑上来。他躲闪不及,只好和它撕扭在一起了。地龙和白狗都摔在地上翻滚。地龙被咬得头破血流。可他愣是掐住白狗的脖子,死不松手。他只认准那一个部位。终于,白狗让他掐死了。他自己满脸是血,也昏了过去。但他胜利了……不错!要打就打领头的恶狗!那么,就盯住黄毛兽!黄毛兽不是说自己要夺他女人吗?爹在那天庙会上又把这事吆喝出去,弄得大家都以为有这事情——那么好吧,夺就夺!

地龙忽然觉得受到了启示,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喜欢哑巴,只是因为心中的位置一直被猫猫占据着,她才那么飘忽不定地在心中萦绕。

这天晚上,地龙终于打定主意,明天一早进城去,和猫猫作最后一次“谈判”。成就成,不成就吹!他要和黄毛兽去争夺哑巴了!主意打定,地龙兴奋起来了。他一跃身跳下床,洗洗手脸,情不自禁地摇了摇拳头。

地龙天明起床,一打开门,忽见外头又下起毛毛雨来。雨声沙沙,丁字街的青石路面上,积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

他抬头看看天,云层又低又厚。远处近处,既无闪电,又无雷声,只有均匀而细密的雨丝。这一瞬间,他想到麦子,想到父亲,面前浮现出四官乡的庄稼人冒雨抢救麦子的忙乱景象。那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但他立刻又挥挥手,把这一刹那间流露的感情赶跑了。

一阵“呱叽呱叽”的脚步声。花妮披一件天蓝色雨衣,一头扎进书铺子。进了门,又喘着气笑个不停:“格格格格!……路上真滑。刚才……孔二憨子……一个粪杈……一出厕所就摔倒了!……沾了一身……稀屎!格格格格!……娘哎……笑死我啦!……”

地龙看她开心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这个鬼丫头,啥事都能让她开心!他看花妮裤管卷得老高,胖胖的小腿上全是泥,就说:“别光顾笑!赶紧擦擦身上,待会儿开始营业。今天,我要去县城一趟。”

“咦——!”花妮收住笑,“你身体能行?”

“没啥。我已经好了。进城有急事!”

“进货?”

“嗯,进货!还有点……别的事。”

地龙低头看看表:“哟!还差十分钟,车就要到了!”说着跑回里间,拿出皮包往胳膊低下一夹,出门要走。花妮突然喊住他:“你等等!穿上我的雨衣。”地龙扭回头,看雨衣太鲜亮,也小了点。稍一迟疑,说:“算啦!一上车就没事啦。我走啰——!”一弓腰蹿出书铺子。花妮在后头喊:“你今儿还回来不回来?”地龙在雨中扭回头,大声说:“争取回来吧!万一回不来,你给看着店,再找个伴儿——!”然后跑走了。

公共汽车站在东街尽头的公路沿上。等车的人很少。公路上空空****,水淋淋的。地龙刚跑到附近,就看到路北的客栈过道下,民政助理老裴站在那里避雨。怎么,他也要进城吗?地龙不想和他说话,刚想躲开,老裴却大声喊起来:“地龙——!你也进城呀?来避避雨哇!”

地龙只好去了。头发已淋得一缕一缕的,往下滴水。他一边拿袖口擦,一边应酬:“裴助理,你进城?”

老裴说:“进城。办公差!”抬头看看天,“这个熊老天爷,下雨也不看看节气……呃!地龙,听说那天庙会上,你父亲打了你啦?”地龙没吱声,心里却烦。他不愿让人提这件事。“嗨!”老裴按照自己的思路又说,“岳老六也糊涂了!啥时见了他,我非要说说。打什么哩!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别往心上放!他是爹,你是儿。打你一顿,也不能说父子绝情的话!你爹人耿直,这我知道!……”

老裴俨然长者,只顾说。地龙只好硬着头皮听。对老裴,他有股说不出的味。若说他人坏,那不公平。他当民政助理二十多年,全乡没有不认识他的。人胖得像个大肚弥勒,爱说爱笑,爱管闲事。人缘极好。他官职不大,却掌着许多实权:结婚离婚、发放救济、处理民事纠纷,都少不了他。在乡政府院也是个勤快人,什么杂事都交他办。他人头熟,总是办得很妥帖。可地龙却老看他不像个干部,倒更像一个农民。像个乡间的和事老。但干部应是什么样的呢?地龙又说不清。

老裴很热情地和地龙说话,顺便教导了一番。这时,忽然一顿脚:“哎——!!”地龙吓一跳:“什么事?”

老裴说:“地龙,你进城代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我能代你办什么事?”

“能!这事准能。你代我办了,就省我去一趟了。”

“说吧。只要能办。”地龙心想,他倒会钻空子。

“是这样。傅乡长有个女儿,叫猫……猫猫!前些日子来了个电话,她说要把她的私人裁缝学校搬到柳镇来,叫乡政府帮她找房子……”

“唔?!”地龙吃一惊,“结果呢?”

“傅乡长倒不大同意,可是林平特别热心。他接的电话,一口答应下来。乡政府研究后也同意了。准备把乡政府旧院的几间房子拨给她。我去就是说这事的。通知她一下就行了。啥时候搬,由她!看样子挺急的。”

“林平怎么不去?”

“今天乡政府开党委会,研究麦收的事。他没时间,就派了我去——咋样?你知道猫描的住址吗?说是在西关……”

“知道。”

“那就行了!——噢,想起来了,你和林平都是她同学,对不对?正好托你啦!”

地龙想了想:“好吧。”

“嘟嘟——!”

汽车来了。这班早车每天五点从县城出发,六点到达柳镇,然后回转。下午五点到六点,还有一趟来回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十年了。一条公路连接了城乡,使这一片古老而闭塞的村庄,一点点渗进现代生活的气息。

汽车在砂石公路上微微颠簸着,飞快地行驶。驾驶员是个年轻姑娘。她没穿工作服,着一件太阳红上衣。公路两旁的春玉米地一片翠绿。那件太阳红上衣就显得分外鲜艳。姑娘浑圆的肩头披着波浪样的黑发。她稳稳地把住方向盘,身子动也不动。看起来,她技术不错。她的座舱里装着一台三用机。机子里正播放着轻快的曲子。姑娘心境不错。细雨中行车,很有点诗情画意。

地龙坐在后面,看着她的背,生出许多感慨。三四年间,县城人们的穿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在县城上学时,别说司机,连大街上也看不到一个穿着如此鲜美的姑娘。是的,社会在变化,人们都在追求美——但这些和猫猫有没有关系呢?想来是有的。可以说,还在人们仍拘泥于呆板沉闷的生活时,猫猫就以自己人时的打扮,不羁的性格,率先向世俗进行了挑战。可以当之无愧地说,她是这个偏僻小城现代生活的先导!

几年来,你培养了那么多新式裁缝,几乎改变了整个县城人们的穿着。猫猫,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今天,你走在大街上,再不会感到沉闷、压抑和烦恼了吧?你的奋斗已经有了结果,就像这女驾驶员的衣服那样灿烂,那样辉煌。人们会感谢你的。你走在大街上,再不会有人指指戳戳,飞短流长了。人们会喜欢你,像喜欢一个美丽的天使!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裁缝学校搬到柳镇来呢?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地龙忽然心中十分不安。两次见到她,她都显得感情那么脆弱。自己光顾着和她赌气,干吗就不留心一下呢?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二十六 残忍的爱情

夏收夏种将至,连县城大街上的人都明显稀少了。

地龙下了车就直奔书店。他想进完货立刻就到猫猫那里去。新华书店恰好刚到一批新书,地龙赚钱心切,一下子拣了一千三百多块钱的书。可是身上的钱只够一半。会计换了,是个年轻姑娘。坚持不付清钱不能取货。地龙没办法,就问:“张华呢?”

“你问我们经理?找他也没用。制度就是他定的!”姑娘毫不通融。

“张华当经理啦?”地龙很为朋友高兴。

“他是毛遂自荐!”

“张华现在在哪?”

“早饭后去文化局开会,不知回来了没有,你去楼上看看。”

地龙一气跑到二楼。张华正在办公室翻阅各地来的订书单。桌上放了乱七八糟一大片。看见地龙来了,忙站起来招呼:“进货?”

“祝贺你伙计!”地龙不让自坐。又弹起来倒了一杯水。

“我这个经理是抢来的!看着气人。我干给他们看看。这不,正看订书单呢。以前订书有很大盲目性,不知道读者心理,老是积压。往后,你能不能搞点信息反馈,上下配合一下?”

“行行!——你没去开会哇?”

“没去。打个电话问问,没什么正经事。我拒绝参加!”

地龙看张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意思张口了。以往不在台上,可以糊弄。现在人家当经理了,不坚持规章制度怎么行?算了,别给他添麻烦了!地龙坐了一会儿,迟迟疑疑想告辞,去楼下退书。张华忽然问:“是不是又没带足钱?”

地龙脸红了。几年都是这样,真不好意思。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把多出的书退出来。”就要走。

“不用!”张华一把按住他,“新会计前天刚接手,还不知这里头有个弯。我去告诉她。”

“弯——什么弯?”

“呃……”张华忽然语塞。可停了停,又按住他,“是这样——实话告诉你吧!这里账上有猫猫存放的一笔钱,给你做周转资金用的,一直……”

地龙一愣,霍地站起:“什么时候?!”

“从三年前为你办好营业证,她就放我这里一千块。以后,又不断投放,现在已经五千块了!”

“专为我用的?”地龙的声音打颤了。

“专为你用的!”

“你为啥不早告诉我?!”他一把捉住张华的手。

“猫猫不让告诉你。怕你自尊心太强,不愿接受。我们打过手结的!她的性格你知道,说一不二。若不是今天遇上这个茬口,说不定还会瞒下去。其实,老瞒着也不是办法……”

地龙被这意外的情况震惊了!呆呆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实说,凭你现在的书铺规模,没有万把块钱,没法周转。这几年,多亏猫猫这笔钱顶着用。不然,我再是会计,也不敢走空账呀!”

原来如此!

蓦地,地龙攥住张华的手:“这批书,拜托你啦!我要去……西关!”转身就跑。咚咚咚咚!他几乎是滚下楼梯去……

……街道,楼房、店铺、行人、自行车、汽车、电线杆……全都那么模糊,全都一闪而过。地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见到猫猫,越快越好!……

绵绵细雨,如不尽的情丝,在天地之间挥挥洒洒。街面上已经形成一股股小溪。小溪淙淙,各自流向它应该去的地方。

地龙衣服淋得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只知跑啊,跑啊,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他索性把褂子扯下来,抓在手里,光着脊梁,在大街上飞奔。一身疙瘩肉黑油油的,闪闪发光。脚下溅起一溜水花……大街上的人纷纷转身,店铺里有人惊呼,看着这个惊马似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地龙一气穿过西关大街,拐进往南去的巷口,却突然一愣,猫猫裁缝学校的牌子不见了!他顾不上细想,立即跨进大门,跑过甬道,再往北拐。那个独立的庭院到了。

大门虚掩着。地龙使劲猛推,被淋湿的大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缓缓闪开一条缝。当他置身院中,茫然打量这个时时入梦的陈旧的庭院时,蓦然如入古刹。一股凄凉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地龙失魂落魄,像个落汤鸡呆在那里。抬头看,两棵古柏上分别蹲着两只乌鸦,原本蜷曲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呀——!”惨叫一声,抖擞精神,直看住他。仿佛凶神恶煞的站班罗汉。地龙打个寒噤,大喊一声:“猫猫——!”一片嗡嗡回声。却无人应。

一条长着绿苔的铺砖甬道通向堂楼。堂楼前的葡萄架蓊蓊郁郁,枝干如蟒蛇盘绕,往上攀援。浓密的叶片凝着墨绿,不动不摇,默默承受着天雨的浇洗。

楼道上,几只麻雀啁啾啼叫,百无聊赖。

莫非,她搬走了吗?……

地龙撸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失望地转回身。可是一刹那间,又突然改变主意,扭转头,一步、二步……向堂楼走去。脚步那么沉重。每一步像有千斤。踩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踩着一颗狂跳的心。

上楼了!

几只麻雀受到惊吓:“扑棱——!”钻进雨雾中。

他在门外站住,想稳定一下情绪,也有点儿害怕。伸手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简直没有勇气敲门了。

可是突然间,地龙跨上一步,用膀子猛力一撞:“嘭——”门并没有闩死,倏然洞开。

他趔趄一下站住了。却把眼微微闭上,大气也不敢喘……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秒,也许只是一闪眼的工夫,当他重新把眼睛睁开时,地龙像遭到电击,浑身一颤!

猫猫像个疯子,几乎是从一条长沙发上弹坐起来。两眼惊恐地瞪着,死鱼一样。她面容那么疲惫、憔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乱成一窝。只有湖绿色连衣裙下,急剧起伏的胸脯,才证明那是一个活物。

显然,刚才她受到惊吓。是从昏睡中被惊醒的。

地龙一个箭步扑上去,半跪在沙发前,一把抓住她:“猫猫!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猫猫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像刚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干涩的眼睛惺松着,渐渐越睁越大……突然,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头栽进地龙的怀抱里:“啊啊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哭着哭着,又抽出手,在地龙的胸膛上擂鼓一样敲打:“啊啊!……乡巴佬!……我打死你!……打死……你!啊啊!……”

地龙湿漉漉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水珠迸溅。他也不躲闪,任她哭,任她打。自己的泪水也如泉涌一般。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松散的发,她的被泪水弄湿的脸蛋儿。他完全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情海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仍这么紧紧拥抱着,一句话也不说。猫猫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头抵住地龙的胸膛,撞着,抚摩着,还在低声哭泣。地龙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猫猫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打击。不然,像她这样的性格,决不会如此流泻泪水的。她一向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毫不在乎,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他猛地把猫猫拉起来,两眼射出凶光,像要立刻去和什么人决斗:“猫猫!遇到……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猫猫眼泡都哭肿了。这时,她定定地看着地龙,缓缓地摇摇头,一下又伏他怀里:“什么事……也没有……”

地龙一下将她扔在沙发上,吼起来:“你撒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

猫猫在沙发上坐好,理理头发,深情地看着面前这个愣小子,苦笑了一下:“不骗你。真的……没什么事。”

地龙诧异地重又坐在她身旁:“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猫猫轻轻叹了一口气,倚他身上,又哽咽起来:“我只是……觉得累……像走了几万里……路。这许多天……我就……盼着……你来。看见你……来了,不知怎么的……就想……哭。真想这么……靠着你……睡一天,睡……一个月……睡上……一年……”

她梦呓似的,不再言语。只像孩子一样,把头重又拱进地龙怀里,便安详地躺着不动了。地龙轻轻揽着她,心里翻腾得那么厉害,心中升起一种父兄样的情感。他轻轻地说:“猫猫,你心里有什么话,就慢慢儿说吧。不愿意说,就这么躺着……也行。”猫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要说有什么事,也真没有。要说没事,这几年的烦恼……又那么多。干一点事情,真不顺心呀!……”她心里想说,不吐不快,终于把自己几年来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地龙。

她说了整整一个下午。

绵绵细雨也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地龙拥着她,极少插言。静静地听她诉说自己的奋斗,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困惑。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她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地龙陷入极大的悲哀和愤懑之中。他万没有想到,猫猫会是这么个处境!相识相爱多年,也第一次发现,猫猫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是个缺少保护的任性而又柔弱的姑娘!

他由猫猫想到自己,心中更多了一份悲凉。他觉得他们都是生活中的冲锋者,又都是陷阵者!冲锋陷阵——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有多少人能真正体验到它的真正内涵?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战士视冲锋陷阵者是英雄。因为他死于敌人的枪弹,为后人开辟了道路。但在不见硝烟的生活中,冲锋陷阵者却永远是个悲剧!人们明明在循着冲锋者的足迹前进,却偏要从背后给冲锋者以流言、中伤、暗箭,最终将那已经疲惫的冲锋者踏倒!战场上的冲锋陷阵者,得到的是一座丰碑。而生活中的冲锋陷阵者,却被人们弃之如敝屣!也许正因为这样,千百年来,人们才把安分守己视为做人的要义;千百年来,历史才这样缓慢地发展!……

沙沙沙!……雨还在下。无休无止地下。天井中的柏树,在风雨中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那喑哑的声音,像饱经世态的老人,互相诉说着什么。可是太难懂,太深奥,谁也听不明白……

房间里完全黑下来了。

猫猫从地龙怀里抽出手,站起身,摸索着拉开电灯。又反身站住。她久久地望着地龙,含情脉脉:“男子汉,你可不能老流泪啊。我还指靠你给我壮胆呢!”

地龙苦笑了一下,抹抹眼角:“我哪里在哭?只觉得生活对你太不公平。”

猫猫的泪又溢出来了。她掏出手帕擦一擦,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为他抹去泪花,柔声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啦!”

地龙握住她的手,愧疚地说:“猫猫,这几年,你真不易。自己受着委屈,却还在暗中支持我。可我却一直误解着你!……”

猫猫凄然一笑:“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说真的,我也够狠心的。那年,你第一次进书,到我这里来。我看出你要说点什么。但我怕你缠绵于儿女之情,就把你冷冷地打发走了。故意给你一个强刺激,以后几年,也没有再去找你。因为我爱你爱得那么深,才不愿把你放在我的口袋里。本来,我办裁缝学校,是需要你做帮手的。可是,一来怕消磨了你的锐气,二来怕两人常呆在一起,感情反而会淡。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一个男人围着女人转没出息。而且,那时真把你留下,你也未必肯在这里。那不是你的性格。我知道你有抱负,有一股不甘居人后的倔劲,越是被冷落,越会憋着气干。所以,硬着心肠,把你打发走了。推上了绝境!……那时我还想,对你的估计如果错了,你从此心灰意冷,消沉下去,那么失去你,也不可惜。幸好!我把你看透了,看到你骨头里去了!”猫猫说到这里,竟得意地笑起来。

地龙感激地看着她,苦笑了:“说实话,那些日子,我真恼你哟!只憋着劲干事。一干起来,什么都忘了,可一闲下来,又想你……你就没……想过我?我不信!”

“傻话!怎么不想?实际上,你的情况,我了如指掌。我常去张华那里打听。你的书刊生意越做越大,我也不断暗中投资。我知道你缺钱。可我赚了那么多钱,却没处花。只能存银行。有几次,我想你想得厉害,真想搭车去柳镇,可想想又忍住了。你还没有干出大的名堂来,仍然是个摊贩。但我又想你,就想了个办法。我告诉张华,逢到你来时,就打电话告诉我一下。大约有……十来次吧!我都是躲在书店对过的巷口里,偷偷看……你。”猫猫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俯身搂住地龙的脖子,“你瘦了……我知道……你胖了一点……我也……知道。有时憋不住,真想冲出去,把你喊住,告诉你……猫猫……多么……想你!……”

地龙的眼里,又涌出泪水,这真是个残忍而又多情的姑娘!

“……可我使劲……咬住唇,咬出……血来,到底站着没动。等你走了,我又后悔!……后悔得……骂自己……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后悔得……哭,半夜里……一个人哭。有时,我真担心,长了……你会真的把我忘了。我像……放风筝一样……把你放出去,还能不能……收回来呢?我……真怕呀!……

“这几年,我收到过许多求爱信,都不能打动我的心。林平也常来看我。我当然也知道他的意思。说真的。我也挺喜欢他。这人正直,也够朋友,又有抱负。可他太理智了,自己给自己定了许多框框。我若嫁给他,肯定受不了这个约束。我理解他,因为他要走仕途之路。要做官,就必须有理智,能克制自己。可我没法爱他。我把心早交给你了。这不仅因为我对你有过许诺——许诺在恋爱中常常是不值钱的。因为人都会变化。主要因为你还是你。你没有垮下去。有一股不服输的蛮劲。不服输,生活才有意思!……”

“你服输了吗?!”地龙突然问。

“你看呢?”猫猫狡黠地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紧抿起唇。

“我看,大概是服输了!不然,怎么要把裁缝学校搬到柳镇去呢?那天,你去影柳庵,是想去出家的吧?”地龙故意逗她。

猫猫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喃喃地说:“出家?我倒有过一闪念。但主要是心里烦乱,就去看了看。可我去看了一下,那种寂寞我更受不了!——哎!我忘了告诉你,影柳庵的尼姑,你猜是谁?!”

“是谁?”

“就是三十年代的那个梨花!”

“啊!”地龙一下子跳起来,“怎么会是她!”

“所以,世上事最难说。她在影柳庵藏身几十年,可苦了!现在若不是年老,连她都想还俗。我哪会去出家?”

地龙和猫猫谈了一阵子梨花的事。又问:“你到柳镇办裁缝学校,行吗?”

“我想行!”猫猫很有信心地说,“乡镇的服装事业,应该比城市更有前途——农民有八亿啊!”

“唉!乡镇的习惯势力,其实比县城还要大哟!”

“那又怎样?”

“你真不怕?”

“不怕!有你,有林平在那里,我更不怕!”

“好猫猫!”地龙跳起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